陳平告辭而出,.也沒打算在張良家中飲酒作樂。坐在牛車中回想起那個雪膚烏發的小女孩好奇打量他的眼神。極致的純淨,他是沒有見過這種清純如同小鹿的眼神。經過了這麽多年的紛爭不休,陳平自然也是練就了一肚子的黑水,陰損招數也從來不惜。當年就用兩千女子的命拖住楚軍,讓劉邦逃出滎陽。心狠可見一斑。


    如今被留侯家的伯姬用那麽純淨如同一頭小鹿的眼神那麽一看,他心裏頭生出些許的柔軟。他從來沒見過孩子用這種眼神看過他,就算是兒子陳買對他這個父親也是畏懼居多,雖然說比不上看見猛獸,但也差不多了。每次問話,雖然不說結巴,但看著兒子那畏畏縮縮的樣子,陳平每次都恨不得踹上一腳。和自己生父說話有必要這麽顧前瞻後到畏懼的地步麽?


    明明已經十歲上下,甚至還不如一個兩歲的稚女來的大膽。


    想到這裏,陳平隻覺得兒子越發讓人頭疼。如今朝中局勢詭譎,外有戰事,不知道他會不會又被天子捎帶上前去平亂,家中他是真的不想再鬧出什麽事了。


    牛車緩緩馳進戶牖侯官邸。


    官邸中戶牖侯太子買聽說父親從外頭回來,和母親張氏一起跪伏在渡廊上迎接。陳買此時十歲,頭發梳做總角,經過兩三年的訓練,陳買的禮儀已經能入眼。隻是他對著嚴厲的父親心裏還是親近不起來。


    本來隻是從母親和大伯的口裏知道自己的生父在外,伯父對他如同親生,因此他對母親口裏的父親也沒多少渴望。


    到了真的被已經功成名就的父親接到長安,生活卻不是幼小的他想要的。


    陳買微微抬頭,見著父親陳平白色的麻布足襪就停在麵前,一點一口氣就堵在喉嚨口,他低下頭去。留給父親一片恭順的背。


    陳平看著兒子,心中長歎一聲,這樣哪裏是血脈相溶的父子。他的視線從陳買的背上移開走進室內。他並沒有如同往常一樣,把陳買叫來問問他一天裏學了什麽,或者是考考他的學問。他讓陳買回去讀書,自己讓張氏留下。


    陳買聽到今日父親竟然不考問自己,心裏頭頓時鬆了一大口氣。


    張氏給陳平換上家居穿的襜褕,換好衣裳後,她又讓人奉上微熱的蜜水。


    “你覺得留侯家的嬌嬌如何?”陳平手裏拿著杯卮,卮中的蜜水微微晃動。他說完垂下眼來淺啜一口卮裏的蜜水。


    張氏臉上的笑微微一僵,她回想了一下。發現自己對留侯家的女兒沒什麽記憶。


    她想了一下,小心的說道“留侯家的嬌嬌,妾未曾見過。”


    陳平有些吃驚,“未曾見過?”


    .相反侯夫人們有時候可了勁的相互邀請入官邸中宴會,就是哪家列侯家裏有喜事,侯夫人們也是不甘寂寞的。帶著自己的兒子女兒出去亮相的事情相當正常。


    張氏淺淺一笑,“留侯夫人平日不將嬌嬌帶出來呢。妾也不曾見過。”


    “今日我在留侯處見著那孩子,雖然年幼,但勝在靈秀。”陳平想起那個一點都不怕生的小女孩,唇角揚起一抹微笑。也不愧是她的孩子,膽子不但大,人還機靈的很。


    張氏臉上一僵,丈夫這麽說,很難不讓她想起丈夫是不是有意和留侯聯姻。眼下孩子七八歲就定親的事情數不勝數,甚至還在總角之年就提前束發娶妻,完全把周禮的“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給拋到了腦後。


    她心裏一個咯噔,說句實話,雖然留侯食邑萬戶,但是張氏心中並不想和留侯家聯姻。留侯雖然是天子曾經的重臣,但是如今稱病不朝,一年也難得見出行一次。在長安裏過得無聲無息的。


    和這樣的人家聯姻根本就沒多少助力啊!張氏眉尖蹙起來,袖中不禁揉搓著錦帕。


    她就那麽一個兒子,將來也要在長安中滾打,雖然說那位嬌嬌有兩個兄長,可是父親沉迷黃老之術,能對家中子弟入仕能有多少助力?將來對女婿又能提攜多少?


    張氏扯了一下嘴角,“留侯家的嬌嬌自然是靈秀,可……太年幼了些。”


    陳平聽了,長眉展開來,嘴角勾一抹略帶趣味的笑“年幼是年幼,不過由幼觀長,也該是個鍾秀之人。”


    “夫君說得甚是。”張氏手扯弄了錦帕幾下,勉強笑道“留候乃是天子先前的重臣,教養自然好。不過妾覺著舞陽侯家的嬌嬌也是好的。”


    說著,張氏的視線不禁瞟向陳平。呂嬃平日裏在侯夫人裏麵的八麵威風,而且舞陽侯樊噲也是天子的連襟,那些戰事對舞陽侯也很是倚重。在張氏看來這樣的人家才是一門好助力。


    陳平聽後,臉上的笑意不改,他看著妻子,搖了搖頭。


    “婦人之見……婦人之見啊。”他一邊笑著一邊搖頭。


    陳平這句話如同一桶冰水在這寒冷的冬日裏一頭澆在張氏的頭上,心都涼了半截。


    “夫君,妾這話有如何不妥?”張氏修剪整齊的長指甲刺進掌心裏,她竭力平伏下自己心中的情緒問道。


    “今日之福非日後之福。”陳平搖搖頭道,“田鼠也隻能望見眼前,卻看不見身後。今日看到的福,豈非日後之禍?”


    陳平看著妻子聽不太明白的樣子,說道“我書房中有老子之作,若是無事讀讀吧。”


    **


    昭娖完全不知道自己女兒被人盯上,關中的天氣,哪怕身著五重衣都要被凍得打擺子。


    不疑年歲已大,君子六藝也已經開始學習,漸漸的倒是沒有多少空閑賴在母親這裏。伯姬和辟疆年水倒還小,除了晚上睡覺,不然還是喜歡紮堆在母親這裏。


    昭娖讓侍女拿出一個木球,地上鋪上厚厚的地衣,她自己拿著球滾給辟疆,辟疆剛剛把手裏的木球給拍出去,就被伯姬給半路截下。


    “就你的多——”伯姬奶聲奶氣的抱著木球對著二兄說道。


    辟疆將球半路就被妹妹給截了去,氣的臉都鼓了起來。原本就圓滾滾的臉蛋這下看著更加憨了。他立刻邁開小短腿就要追著妹妹把球給搶回來。


    伯姬年紀小,但是既然欺負人了就沒有叫人追回去的想法。辟疆來追她人小力氣大抱著球就要跑。


    可惜那麽一個木球對她的小胳膊考驗太大,伯姬幹脆一腳踹出。球就滾了出去。


    辟疆拉著妹妹的袖子,見著伯姬一腳把球給踢滾出去。一雙眼睛都瞪直了。


    伯姬向來和哥哥有些不大對付。大兄不疑還好,因為不疑是嫡長子需要對年幼的弟妹們展現出他作為兄長的姿態。可是在同日出生的辟疆和伯姬,就沒有那麽多的姿態。兩個人什麽都爭,生怕對方得的比自己的好。


    辟疆瞪著一雙大眼睛,伯姬還不怕,一雙手拍了幾下“牛、牛!”


    前段時間小丫頭見識到拉車的牛,對那種龐然大物印象深刻。


    辟疆這會說話還不是特別利索,又被妹妹搶了先機,幹脆有樣學樣也用嫩嗓子喊“牛、牛!”


    昭娖見著兄妹倆你一聲我一聲的開鬧。不禁有些頭疼,當時生不疑的時候還不覺得。如今家裏孩子一多她徹底知道熊孩子是個什麽樣的存在了。


    “辟疆,伯姬,過來。”昭娖朝兩個孩子招招手,兩個孩子見著母親叫他們,立刻乖乖走過來,使了勁的朝母親懷裏鑽。


    “伯姬,要聽話,不要鬧。知道麽?”昭娖原本想要摸一下女兒的頭。伯姬頭頂紮著一個衝天辮,實在是不好下手,昭娖改為摸了摸女兒的小臉蛋。


    伯姬長的在同齡的小孩子裏很是漂亮可愛,可是昭娖真心不知道這個性子到底是隨了她和張良哪一個的。


    伯姬像是受了委屈,哼哼唧唧兩聲在母親的懷裏換了個姿勢,把二兄又往外頭推了推。


    這時候,外頭傳來侍女跪拜的聲音,伯姬一聽熟悉的腳步聲和佩玉叮當的聲響,小腦袋就從昭娖的懷裏探出來。


    “阿父來了。”說罷,小丫頭就從昭娖懷裏竄出來還沒奔到門口就被進來的張良一把抱起來。


    “呀——”伯姬欣喜的叫出來,非常享受一下子被父親抱起來。她笑嘻嘻的伸出一雙胖手抱住父親的脖頸。


    “小伯姬又沉了。”張良讓女兒安坐在他的手臂上,看著女兒胖嘟嘟的臉,不由得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他轉過頭看見昭娖抱著兒子坐在席上,他抱著伯姬坐在了昭娖身側,逗弄女兒道,“今日伯姬可學甚了?”


    昭娖不禁發笑,才快三歲的幼女能學到什麽東西,天天和兄長爭寵鬥嘴,自個玩精致的木偶。


    伯姬有些不太明白父親口裏的學是學到什麽,她說“我今日學會給阿麗穿衣了~”奶聲奶氣的還帶著點顫音。


    “阿麗?”張良不明白女兒說什麽,轉過頭去看昭娖。


    “伯姬喜歡的那個木偶。”昭娖答道。這會製作木偶的手藝的隻好不差,就是人偶頭上的發絲兒都能用真人的頭發鑲入進去垂下來。


    小女孩喜歡玩娃娃,得到這種木偶,沒事兒給木偶換個發型或者是衣裳,簡直是不亦樂乎。


    張良聞言發笑,低下頭看著滿臉等著表揚的女兒,誇獎道“伯姬聰慧。”說罷還揉揉女兒的小臉蛋。


    張良是沒法和昭娖那樣,親自拿個木球和兒女嬉戲。親自教了伯姬幾個字,可惜伯姬年紀小,對這個興趣不大,教了幾遍之後伯姬都打起了哈欠。然後幹脆窩在父親的懷裏沉沉睡去。


    昭娖見狀,就叫兩個乳母抱了伯姬和辟疆到房裏休息。辟疆和伯姬鬧了那麽一陣也累了。


    等到兒女們都被抱下去,屏退了室內侍立的侍女。也真的隻有張良和昭娖兩人了。


    張良看著昭娖,嘴角噙著一絲淺笑。昭娖眼角瞟見他,不禁也噗嗤笑出來。她膝行到他身後,手臂環住他的肩膀,輕聲說道“方才伯姬還在和辟疆爭呢,也不知道這性子到底像誰!”


    說罷,手環緊了他脖頸下的衣襟處。


    “我幼時可不這樣。”張良轉過頭去,望著昭娖說道。黝黑的眼裏還閃爍著幾絲的笑意。


    “我也不這樣。”昭娖一聽他把自己摘的幹幹淨淨,原本抵在他肩膀上的下巴一下子離開。


    話說完又覺得話裏有幾分孩子氣,昭娖想著把懷上他肩膀的手抽離開,又被張良一把按住。


    “伯姬這性子也挺好,”張良一手按住昭娖的手說道,“太過柔和,也容易招來輕視。辟疆身為兄長應當忍讓稍許。”


    昭娖聽他話裏都是偏袒小女兒的意思,不禁笑倒在他身上。但笑過一回首,望見他眼角細細的紋路。


    她突然想起,懷裏的這個男人其實也青春不再了。


    昭娖低下頭來,將臉頰埋進他脖頸處的衣襟裏。


    **


    天子沒有再啟用淮陰侯韓信,而是自己帶兵出征,浩浩蕩蕩的儀仗過後,長安城裏留下的是平靜還有些許的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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