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鐸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警察抓捕帶走。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個好消息。


    它其實不喜歡呆在古德曼身邊,老魚人身上有一股腐敗、衰老又濃鬱的血腥氣,這味道總是揮之不去。


    由於種種原因,它又無法真的離開這位老魚人。哪怕走得再遠,對方也能順著氣味找過來, 而自己也會受到他的約束。


    同時,艾鐸又愛著這位老人。


    他需要自己,它也需要對方。他們在這個毫無信任可言的世界裏相依為命,坦誠相見。


    這種關係構成多年陪伴。


    古德曼被魚人議會返聘,結束退休時,艾鐸是竭力反對的。


    因為它清楚,長期的休養和放鬆才有利於古德曼, 一旦被組織命令纏繞,老魚人體內那些瘋狂和嗜血的一麵又會被激發出來, 那對他不是好事。


    議員們想要用他這把老刀重新染血。


    艾鐸的勸告是無用的。


    它自己也明白,除去議會給出的條件,古德曼內心有那種衝動和欲望。他不是真的徹底平靜,不是完全享受小島上的退休生活,潮起潮落,和海鷗與螃蟹為伍。


    他隻是壓抑著自我。


    那個暴虐的聲音依舊在古德曼腦子裏盤旋,它在等待時機。


    也是由於這個原因,艾鐸不敢離開古德曼太遠。


    否則老魚人就會再次被嗜血與瘋狂侵蝕,幾十年的努力都會毀於一旦,他將再無安寧。


    自己被探險家和警察抓走,古德曼不僅沒有任何反對,反而露出一種古怪放鬆的笑容, 這讓艾鐸不安之餘又深深明白:古德曼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嚴重。


    哪怕不是被警察帶走, 或許古德曼也會設法將自己關起來。


    他對自己的耐心已經越來越少,眼睛裏的冷酷也在漸漸恢複,牙齒間的血腥氣愈來愈濃。


    能有什麽辦法呢?


    艾鐸不知道,它隻是一條狗。


    一條狗很難拯救一個人的靈魂。


    更何況它連自己都拯救不了。


    它也曾經嚐試學習,去幫助格瑞普市的一些人。


    很多人都生活在痛苦之中。


    它能聽到那些野獸在他們胸膛和腦子裏的嘶吼, 理智的牢籠被野獸們撕扯和拗斷,它們隨時可能控製外麵的軀體,發泄自己的狂怒和暴虐。


    如果運氣夠好,須構生長開,就能以天使之名行事殺戮,而不用受到任何懲罰——原因很簡單,天使不再是人,享有天國各種意義上的庇護。


    有時候艾鐸也覺得,自己想得太多,能做的太少。


    整個世界就像一個千瘡百孔的巨型奶酪,自己也置身其中,連普通人的缺口都填不上,總是陷入在徒勞無功的嚐試中。


    既然成為了階下囚,那麽再想著拯救別人就不合適。


    艾鐸也就理所當然地休了個假。


    它被大胡子警探帶回警局。因為港鎮警局沒有合適的地方進行關押,就往上交給了格瑞普市的警察廳。


    警察廳也覺得這個超凡生物棘手,輾轉委托由探險家協會來暫時收押。


    最後,它落在了一個年輕的探險家手裏。


    ……


    眼下艾鐸被關在了一個特製房間中,這房間完全以惰態晶包裹,還被特殊的聖遺物用魔術封鎖,讓它很難逃脫。


    當然,它也沒準備逃。


    這裏每天有人送吃的喝的,還會查看自己的情況,負責自己的人,就是那位提出要拘捕自己的年輕探險家。


    馬丁·威爾遜。


    老實說,艾鐸對他有幾分欣賞。


    麵對古德曼和強大的留裏克公司,他敢提出這樣的製裁要求,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這種人很少。


    艾鐸不想讓他難做,所以基本都順著他。


    他要記錄口供,那自己就說,年輕人生活不容易,自己也沒什麽可失去的,配合他就行了。


    ……


    這時候,艾鐸在一個巨大的木質澡盆們遊來遊去,它喜歡仰泳,這樣可以讓肚皮不那麽涼,背上的皮膚也能被水滋潤到。


    鐵門傳來敲門聲。


    “我進來了。”


    那個看管自己的人,馬丁·威爾遜拿著一個記錄本和鋼筆進來。


    艾鐸也從澡盆裏出來,旁邊一條幹毛巾被吸了過來裹在身上。


    對方表示了對自己的尊重,那麽自己也得尊重對方,這是禮貌。


    “艾鐸,今天過得怎麽樣?”


    “老樣子,不過今天我想吃花蛤和蝦,請給我各來一磅,開銷算在古德曼身上。”


    “稍後我就讓人去買。”


    馬丁點點頭,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開始記筆記:“那麽我們繼續。”


    艾鐸也跳上了另一張椅子,一人一狗麵對麵,開始進一步交流。


    “之前我們已經聊過,你說,你命令夢魔潛入的對象,除去7個碼頭工人之外,還包括一名彌留之際的酒鬼、一個跳海自殺的瘸腿女人、磨坊鎮鐵軌附近的幾條野狗以及……韋伯牧場的一群羊。”


    馬丁翻開前頁,進行確認:“所以潛入這些人與動物腦子裏的夢魔,都是在製造美夢。”


    “不錯。”


    艾鐸舌頭舔了舔鼻子:“我又不是瘋子,讓夢魔過去,是讓他們少受些苦,真要殺他們根本用不著費這個功夫。當然,現在證明我這些做法根本沒用,還讓我自己也陷入麻煩。”


    “容我多問一句。”


    馬丁微微皺起眉:“你為什麽會想要……幫助這些人和動物?我是說,他們和你非親非故,大多之前從未有過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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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


    艾鐸打了個噴嚏,用爪子撓了撓鼻子:“大概是良心發現。”


    馬丁點點頭,認真地用鋼筆記錄下來。


    “馬丁,你多大?”


    “快二十二了。”


    “果然是年輕人,我得說,敢當著古德曼那麽說話的年輕人可不多,迪莉婭是一個,你也是一個。”


    艾鐸扭了扭脖子:“年輕人就是有這個衝勁,換成南方海運部的那兩個家夥,拉森部長肯定是會臨時有事或身體不適,他的常務秘書喬金必定是滿嘴廢話說了當沒說……當然這兩個年紀也不小了,老年人在這方麵就是圓滑得讓人討厭。”


    馬丁沒有記這一部分。


    “我知道,你是要把我抓起來,給死掉的兩個人,以及另外五個人討一個說法。這麽做不壞。”


    “雖然用處不大,但這麽做至少能讓不少人心裏舒服一點。”


    小獵犬語速輕快,眼睛裏閃爍著光:“正義和公正,總是讓人向往的,正因為它們實在太少。”


    馬丁對此有點摸不著頭腦。


    “不公和壓迫,在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有。”


    艾鐸仿佛想起了什麽,有些收不住嘴:“你不知道。以前古德曼在遠洋團當勤務兵,經常被教官抽鞭子,純粹是發泄式毆打,被揍了後還得忙碌一整夜去擦甲板,去洗海帶和蛤蜊。”


    “他說的是實話,他也是從底層上來的。”


    “後來退役回到了留裏克,古德曼做出的貢獻足夠拿到最高規格爵位和勳章,但他卻隻拿了個子爵,大部分功勞被上麵的遠洋團團長拿走了。”


    “退休後呢,這倒黴家夥又被一個貴族騙了,買到了一個挨著火山的小島養老,結果火山一噴發,島上辛辛苦苦的布置全沒了。”


    “古德曼的這大半輩子,就是一個沒有背景的魚人寫照。”


    “年輕時豪情萬丈,拚命搏殺,然而最後才發現,一切都是在給別人做嫁衣……從這一方麵來說,非貴族的神眷和你們的普通人也沒什麽不一樣。”


    對麵青年臉上顯出明顯的疑惑。


    “我不是再給他叫冤,古德曼比起很多魚人來說已經是幸運了,至少他還有回報。”


    艾鐸眼睛凝視著麵前的探險家:“馬丁,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請說,如果能做的話。”


    “你告訴迪莉婭,盯著古德曼,不要讓他做出麻煩的事情來,這對所有人都好。”


    小獵犬忽然一僵,身體開始劇烈抽搐。


    他體表的白毛一部分變成了黑色,身體也顫栗得厲害,喉嚨裏發出低聲嘶吼。


    馬丁趕緊從兜裏取出一個小布袋,將裏麵狗糧倒在桌上。


    艾鐸迅速將狗糧吞咽下去,身體漸漸恢複了原狀。


    它疲倦的眼裏難掩擔憂:“古德曼是一個病人,他病得很重,你們得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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