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廟進修修辭學的那兩年,聖地亞哥閱讀了大量的古時文獻和當代書籍。


    在一片殘缺的篇章裏,有一句話讓他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一個人的命運,既要考慮自身的奮鬥,也要考慮曆史的進程。」


    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時,他覺得是故弄玄虛。


    魚人一族提倡全民勞動, 勞動高於一切,如今的拚命勞作,是為了以後或者下一代能成為貴族。


    如果無法改變命運的方向,那肯定是不夠努力和勤勞。


    從神廟裏結業時,聖地亞哥又有了新的認識。


    這位古代賢者是有道理的。


    強大如水神克塔亞特,依舊被時代洪流所吞沒,和其他舊神一樣, 也變成了古老傳說的魅影和被放逐的異端。


    天國俯瞰眾生,光是憑借努力和勞動能改變這件事嗎?


    當然不可能。


    曆史的迭代到了這一步,已經無法逆轉。


    舊神之名聽起來仍然是威嚴十足,但其本質是昔日敗者。


    勝者不必言神,自然有萬千眾生頂禮膜拜。


    天國從未公開自稱神明,就連神諭都不過是天使們對外界的稱呼。


    將天國與神明相連,是讚美神明,而非拔高天國。


    天國放逐封印眾多舊神,淩駕於神明紙上。


    這就是曆史的進程。


    直到不久前,聖地亞哥對賢者的話有了更加具體實際的認識。


    他接到古德曼命令,拿著一袋狗糧行走在大街小巷上,尋找艾鐸。格瑞普市不算很大,但要以一個人的雙腿丈量每一片區域卻是項浩大工程。


    聖地亞哥沒有偷懶和消極怠工。


    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


    他就是靠著不偷懶、咬牙堅持,在其他人覺得可做可不做時去做,才能抓住那稍縱即逝的機會,以平民身份進入神廟修行。


    聖地亞哥原本還有幾分傲氣,作為留裏克的正式職員這也正常, 在外時常能有高人一等的感覺,這在留裏克內部已經是一種理所當然。


    可在荒丘鎮獵場處,他撞見了馬丁·威爾遜,對方那幾槍徹底將他的高傲和優越打碎。


    失去強大組織名頭的庇護,自己不過是一個脆弱的普通魚人。


    麵對性情乖戾、喜怒無常的監事古德曼,聖地亞哥越來越膽戰心驚。


    他實在不確定,什麽時候自己就會說錯話,或者僅僅是被看不順眼,變成古德曼施虐的對象。


    能出來出差,反而讓他感到安心。


    尋找寵物犬艾鐸不容易。


    聖地亞哥這次放低了姿態,他和每一個普通人平等地交談,非常客氣溫和地請教,有時候請人喝一杯,有時候讚美對方,有時候買一些對方賣的東西。


    他得到了很多的建議和回複。


    “狗嗎?你去北區到磨坊鎮的鐵軌,那邊經常有野狗出沒,說不定在那兒。”


    “好的,謝謝。”


    “港鎮的狗基本上在巷子裏的垃圾堆趴著,等吃的呢,比如說北角的垃圾灘, 你去看看,但不保準。”


    “垃圾灘……我明白了。”


    “狗這種東西到處都有, 白狗的話,我送你一隻好了。你給個2銀鎊就拿走。”


    “不了,這是替上司找寵物……”


    變得平易近人、融入這座城市後,聖地亞哥對格瑞普市的認知也漸漸改變。


    城市的平民讓他想起了噩夢海溝的底層魚人同類,同樣有苦中作樂的樂觀,勤勞又安心地滿足於一日叁餐。他們既不卑劣,也不高尚,為了生存而在名為城市的高牆裏出賣自己的力氣和頭腦。


    聖地亞哥在這座城市走街串巷,目睹眾生相。


    他渴了就喝水壺裝的海水,餓了就啃幾口麵包,簡單的食物平複了浮躁的內心。


    聖地亞哥被看起來天真可愛的孩子偷過錢,也被麵目可憎的醉鬼幫助過,有人對身為神眷的他諂媚,也有人對他表現出深深敵意,有人希望借他狐假虎威……


    這些立場與行為都是如此真實直接,讓他感覺到一種鮮活的生氣,不僅僅是報表與紙質資料上的那些簡單記載。


    短短半個月時間裏,聖地亞哥不再心緒難平,也不再憤憤難安。


    不知是上天的恩賜還是命運的錯位,聖地亞哥在布篷區找到一條和艾鐸一模一樣的白色小獵犬。


    它身上的毛色、體型和耳朵和尾巴形狀都與艾鐸一般無二。


    聖地亞哥試著舉起手裏的狗糧袋。


    “艾鐸?”


    小獵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裏毫無靈性,身上也沒有任何超凡力量波動。


    “是你嗎?”


    聖地亞哥的招呼沒有得到狗的回應,倒是被其他孩子回答。


    “這位先生,它是狗,不會說話的。”


    一個名叫雪莉的純潔小女孩說:“而且它不叫艾鐸,叫汪汪。”


    她揚起手裏的骨頭:“汪汪,過來。”


    小獵犬一下子跑到她腳下,討好地圍著她轉,眼巴巴看著骨頭。


    小姑娘還有兩個夥伴。


    一個發際線有點後移的孩子,叫道爾,一個穿著幹淨整潔的孩子,叫做溫德。


    他們聽了聖地亞哥的尋狗事跡後,告訴他,這地方的狗都是有主人的,不然沒法呆在這裏,敢隨便來布篷區的野狗都被燉成了湯。


    最後聖地亞哥忍不住問他們:“這條狗一直都在這裏嗎?”


    “當然了。”


    那位名叫雪莉的小女孩如此說:“它是我們養的,用來抓老鼠和看門。”


    她看起來很誠實,那雙清澈的眼睛就不像在說謊


    世界上或許真的有兩條一模一樣的狗。


    聖地亞哥離開了。


    ……


    他在這座陌生的城市從早到晚地遊蕩。


    聖地亞哥去過了北邊的磨坊鎮,他在那裏從一片片長著小麥和玉米的農田路過,也在長滿果實的果樹林裏尋覓,他朝幾位牧場主打聽消息,旁觀他們養的牛羊,與他們忠誠的牧羊犬。


    他去了荒丘鎮,繞過羅斯基金會的高堡,在獵場外圍詢問了駐守的士兵。


    他們說,跑進去的狗有,出來的都是魔物。如果有這樣一條白狗,他們會記得,不過可惜,沒有。


    最後他還去了這裏最後的一個小鎮,沙鎮。


    那個鎮子聽說是狐人們居住的地域,聖地亞哥過去拜訪了幾位狐人,被告知那裏不會有狗出沒,因為狐人厭惡狗這種生物。


    任何狗靠近那裏,都會被宰掉,狗們能感覺到,不會靠近那地方。


    聖地亞哥一無所獲。


    但他好像又得到了什麽。


    有一天,他正在向一個麵包店的老板買麵包,忽然有一位魚人警衛找來。


    對方讓他去南方海運部報道,說這是最新命令。


    聖地亞哥過去,發現接待他的是常務秘書喬金·格魯。


    這位實際意義上的南方海運部二把手告訴他:“南方海運部已經決定了,由你來當部長生活秘書,負責拉森部長的日常生活。”


    “人事調用函通知已經發回總部,從今天開始,你就開始熟悉新的工作。”


    聖地亞哥聽得愣住了。


    “喬金先生,可是我從沒有當過秘書……”


    “你最近的一舉一動我們都有關注。”


    喬金臉帶微笑:“犯錯並不可怕,怕的是犯錯後什麽也不敢做。”


    “部長需要一個做事認真、負責、有耐心、敢於認識到自己局限性的新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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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多年坐鎮南方海運部的常務秘書緩緩說著,他眼裏閃爍著一種光澤:“你滿足我們的基本要求。”


    “做得好的話,以後我的位子就是你的。”


    聖地亞哥立即明白。


    是眼前這位常務秘書選擇了自己。


    他心中更多是忐忑和不安:“非常感謝您的抬舉……但現在古德曼監事給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不必了。”


    喬金輕聲說:“古德曼監事的事已經結束了。”


    “現在,去南方海運部辦公樓的秘書部報道吧。”


    於是聖地亞哥就變成了部長拉森的生活秘書,隨時隨行。


    雖然他經常被部長各種嫌棄,和常務秘書比起來這也不行那也不夠好,但部長在薪水上卻從不克扣,而且福利極好。


    比起喜怒無常的監事古德曼,拉森部長正常得讓聖地亞哥都有些不習慣。


    ……


    最近一個月發生的種種,讓聖地亞哥又想起古代賢者的話。


    「一個人的命運,既要考慮自身的奮鬥,也要考慮曆史的進程。」


    他看向旁邊。


    蒸汽車裏,部長和馬丁·威爾遜兩人在商量什麽,兩人看起來都賓主盡歡。


    自己曆史進程的開端,就是從那次獵場被馬丁抓住開始的。


    部長說:“聖地亞哥,來一支雪茄,要小葉雪茄。”


    “是,部長。”


    聖地亞哥趕緊提著包朝旁邊的辦公樓跑。


    小葉雪茄隻在雪茄櫃裏還有一盒。


    途中他和一個戴帽子的男人撞了一下。


    “抱歉。”


    對方隻是點點頭,表示無礙。


    聖地亞哥跑了一截,才忽然想起,剛才那個人似乎有點像是失蹤的羅伯特·萊萬。


    是眼花了嗎?


    他這位騎士團騎士竟然還敢滯留在這?


    這不重要。


    部長需要小葉雪茄,這才是頭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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