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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間,西天的最後一抹晚霞也已經融進冥冥的暮色之中,隨即天色逐漸暗下來了。


    遠遠望去,屋後的山林慢慢呈現出了青黛色的輪廓。


    繼而暮色漸濃,大地一片混沌迷茫。


    很快,當西天邊的最後一束光影也漸漸隱入了地平線,天色頓時黑了下來。


    蘭家溝內家家戶戶關門閉院,世界仿佛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


    裴家小小的兩間草房之內,上至十二歲的裴子墨,下至剛剛出生幾個時辰的裴子洋,無論是大的,還在小的,都統統進入了夢鄉。裴二夫妻這才歪在炕上,隔窗望著在薄雲中穿梭不定的,一輪時隱時現的橢圓形月亮,便開始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來。


    “他爹。”段氏說:“今兒是怎麽了?娘帶著大嫂和三弟妹一遍遍的往咱們屋裏跑。可是誰都沒有進來看孩子一眼,而是到了外屋就又回去了。如此幾趟,這是在折騰什麽?還有,今兒你和孩子也沒有去正屋吃飯,我瞧著你們在外麵,一人啃了一個大紅薯,這又是為啥?”


    “不去正屋吃飯了,以後都不去了。”裴二翻了個身。


    雖然屋裏烏漆抹黑的什麽也看不清,但他依舊在黑暗中搜索著段氏的身影,輕聲道:“今天我和咱爹娘提了分家的事兒,他們同意了。那一趟趟的往咱們屋跑,是給咱們送些鍋碗瓢盆和吃食。”


    聽著好似說得輕鬆,其實那語氣中滿是悵然。


    裴逸之自打十歲開始,就像成年人一樣開始在田間地頭辛苦勞作。如今他已經三十出了頭,最大的孩子也已經十二歲了。就算他沒有為這個家掙來什麽,但是二十年的辛苦勞作,換來的就是半甕玉米糝子和一袋紅薯,就連那鹽和油都沒有一滴,說不難過都是假的,說不心寒更是騙人的。


    然而他又能和誰去說呢?


    段氏一怔,微感詫異,“這就分了?爹和娘都同意了?”


    裴逸之聲音沉著,“分了。”又道:“是我主動和咱爹娘提出分家的,一開始大嫂和三弟也想湊著咱們這個熱乎勁一塊兒分了,但是他們聽我說不要爹娘的田產,就都不提這事兒了,所以就咱們分出來了。等你滿月了,咱們就到別處找座房子住,搬出這個院子,既然是分家,那就分得徹底一點。日後爹娘這邊有什麽事的話,咱們再過來幫襯也是一樣。”


    段氏借著月色看了裴逸之好半晌,一開始是滿臉驚色,後麵又演變成滿臉欣慰,好一會兒她才淡淡道:“他爹,這麽些年了,你終於在爹娘麵前做了一回主。雖然咱啥也沒分著,兩手空空的出去,但是隻要咱肯吃苦,日子一樣能過好的。”


    裴逸之從來都知道,段氏是一個極能吃苦耐勞的人,無論是田間地頭,還是屋裏院外,包括哄孩子做飯,就沒有她做不好的活計。外表看似柔弱,實則內心是一個極要強的人。


    一個女人都不抱怨,自己作為男人,又有何理由抱怨呢?


    想到這裏裴逸之又有些微微釋然,也有些淡淡的慚愧。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抓了抓腦袋,說道:“香瑤,是不是這麽些年我一直活得挺讓你看不起的?爹和娘說什麽,我就做什麽,包括大哥和大嫂,我也同樣對待。好似我這個人從來就沒有自己的主見,遇到個什麽事,更是沒有自己的主意,就像那編草鞋的事,若不是子慧一再堅持,幾個孩子也是滿腔熱情,我絕對不會在爹娘還沒點頭的情況下就去做的。”


    “哪有看你不起?”段氏笑瞪他一眼,說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看不起自己的夫君不就是看不起自己嗎?再說咱們夫妻這麽多年了,我知道你這個人寬仁厚道心地好,更是寧可身子受罪,也不讓臉上發燒。何況娘還是你的繼母,你也是怕老少村鄰的說了閑話去。所以我這當媳婦的自然也就隻好這麽和你忍著、捱著了。”


    見他低頭不語,段氏繼續道:“當家的,其實吃點苦受點累我都不怕,咱們倆如何都行,可不能委屈了孩子。咱們子墨喜歡讀書,不能像他四叔一樣進學堂讀書。就這麽在家務農做個白丁我也認了,可是你看他那身衣褲,補丁上麵蓋補丁不說,那袖子短得露了半截胳膊,那褲腿短得露了半條腿,我看著心酸哪!”她抹了抹淚,繼續道:“你再瞧瞧四弟和小妹的衣裳,哪一件不是嶄新的細紋棉布,他們穿小的,就留給大嫂那屋的幾個孩子穿,卻從不想著咱們屋的孩子還露著肉呢。穿的也就罷了,吃兩個粗麵饃也吃不飽,你瞧瞧咱們的孩子一個個瘦得跟個小雞仔似的,你看著不心疼啊?”


    “香瑤。”裴逸之道:“我這心也不是鐵打的,那可都是我嫡親嫡親的孩子,我怎麽能不心疼呢?”


    段氏歎了歎,又道:“若不是這幾天接二連三的出事兒,恐怕這分家的話你是悶在肚子裏一輩子都不會說吧?”


    裴逸之憨憨的一笑,眼睛微微眯到一起,“還是你最知道我。”


    段氏也笑,“這麽多年的夫妻了,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他欠了欠身子,拍著段氏的手,眼中滿是愧疚,柔聲說道:“香瑤,這些年和爹娘一起過日子也委屈你了,什麽事都得看著別人的眼色,什麽事也不能自己作主,這回好了,這回咱自己過了,你想幹啥就幹啥。”


    “我還能想幹啥?”她抬頭望著窗外的月色,深深地歎了一聲,“我還不是就想把咱們的日子過好,讓孩子們都不缺衣少食,天天吃得飽飽的,若是男孩子都能去讀書,慧兒也能像她小姑一樣學學針線,那就是最好的了。”


    “成!”裴逸之的聲音中含著那麽一絲難以掩飾的興奮,“以後的日子咱有方向了,為了孩子們吃飽穿暖有書讀。我瞧著子墨這孩子不讀書真真是可惜了,子唐和牧子倒是對書的興趣不濃,還有這小的不知道日後會怎麽樣?”


    “子墨自然是個愛讀書的。”段氏笑道:“子唐和牧子整日就知道去山上野,確實對書興趣不濃。這小的當然還看不出來,倒是咱們的慧兒可惜是個女兒身,否則定是個有出息的。”


    “哎喲!”裴逸之輕聲一拍巴掌,激動道:“香瑤,咱倆怎麽想到一塊兒去了?前兩日我看慧兒居然在教子墨識字,莫不是這孩子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我之前讀書時,她就在一旁聽著看著,我以為她隻是在玩,現在看來那些書中的東西她竟聽到心裏去了?”他思索一會兒,翻了翻眼睛,似乎又覺得不對,狐疑道:“可是慧兒她現在才七歲,我讀書那會兒她還不懂事呢!”


    “說不準她還沒出娘胎時,就已經在聽你讀書了!”


    “啥?”裴逸之一臉不信。


    段氏掩嘴而笑,促狹道:“學藝不如偷藝,莫不是你這上秤稱一下也不足二斤的本事,竟然被你閨女偷了去?”


    “偷?”裴逸之再次愣住。


    “你忘了?”段氏不以為然,“在我懷慧兒的那一年,正是你考中秀才的同一年。那一年你整天拿著書在我麵前咿咿呀呀的背,當時我就說:‘你這樣在我麵前背來背去,之乎者也,等孩子出生肯定也背出幾首來。’瞧瞧,現在應驗了吧,你那點本事果真是被慧兒給偷去了大半。”


    裴逸之聽完,就低聲的笑了起來。


    可是笑著笑著,猛然又想起另一件事,那臉上的笑容就漸漸僵硬起來。


    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段氏已經感覺到了異樣,忙問:“他爹,這是怎麽了?”


    “慧兒是個好孩子,就是……”裴逸之頓了頓,一臉懊悔,“就是這親事定得過於急躁匆忙,沒有選好。也不知道那葛二賴子長大一些後能不能成才?若是不能,那還真是毀了咱們慧兒了。這孩子才這麽小就知道賣了幾個銅錢給你買小米和紅糖,還惦記著子墨喜歡讀書寫字,給他買了紙張筆墨,就是沒舍得給自己花一文錢。”


    “以後的事哪有人會知道。”段氏搖了搖頭,也是一臉愁容,“看命吧,就看慧兒自己的命如何了。”


    裴逸之也隻好點了點頭,隨即又說道:“慧兒倒是挺支持子墨讀書的,他娘,你說萬一咱們子墨真的能考個功名,身上有了一官半職的,那咱們慧兒也就是官家小姐了,那和葛家的婚事是不是還有一個緩和的餘地?”


    “他爹,就算子墨日後真能考取功名,可這日後是多久?慧兒都七歲了,最遲十五、六歲也完婚了,她等得起嗎?”


    聽段氏說得有道理,裴逸之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想了想才道:“既然現在分家了,我的時間也可以自由支配了,不如我往後就每天抽出一些時間來教子墨讀書習字,沒錢去學堂,總可以在家學吧!”


    “中。”段氏點頭,“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不行。”


    如此,二人也就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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