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開,算是進入了暮夏季節,同樣不變的熱日複一日折騰著人,叫人懶懶地隻願窩在寢殿裏啃冰塊吃冰果消暑,出去動一動就是一身汗,好生難受。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竺鄴。說他讓人生氣,他做到了,我手指磨破他給了我兩日閑假,兩日後硬是親自給我每個手指頭裹上了紗布讓我練琴。再次觸到琴弦的感覺一點都不美好,隔多少層紗都摩挲得叫人落淚。


    我鼓起勇氣跳起來抗議,誰知他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勾起嘴角看著我:“竺鄴也是看公主極有天賦才決定讓公主學琴,公主正處於一個瓶頸期,繼續學,不出五日定會小有成就,可若就此打了退堂鼓,不僅之前的苦白受了,還要倒貼學費,公主可要想清楚了。”


    於是我含著淚又坐了回去。


    讓我學琴,我學不學,對他來說都是有利的。學了,他可以就此看著我糾結痛苦的表情偷著樂;不學,他樂得清閑還能多存點私房錢。


    簡直恨得我牙癢癢。


    不過,說他體貼呢,倒也是。竹苑後院雖然翠竹碩大,繁茂的竹葉將粗壯的空心枝幹如麥穗般壓彎曲來,遮住了無雲天空中的炎炎烈日,卻也將原本不多的幾縷清風給擋了個嚴實,添了很多悶熱之感,讓人也不禁心煩氣躁起來。


    竺鄴特地將練琴場所換成了我的寢殿。寢殿屋頂和牆壁都十分厚實,更做了特殊的隔熱處理,外麵太陽再大,裏麵都不會太熱,更何況殿內每日存了冰塊和冰盤,簡直就是絕佳的避暑天堂。於是,從之前的我寢殿竹苑兩邊跑變成了竺鄴竹苑寢殿兩邊跑,盡管竹苑離我的寢殿並不遠,我較之前還是更安逸了些。


    這一點他倒是做得好。


    可憐的是賀蘭秋。


    別的富商再怎麽忙也隻是滿國跑,他這個富商卻幾乎是滿天下跑。那日才從外地回來,在長歡府住了兩日,又被我趕回宜州府住了兩日,第五日命人送了封信告訴我,說他要去齊國國都了,我有沒有什麽想要他帶回來的。


    我看得咋舌,齊國這時候有多熱,在那裏住了兩年的我深有體會。齊國都城守城就是現代的南京,有“火爐”之稱,夏日在外站一站就汗津津的,賀蘭秋居然還要往那邊跑。


    我本來還念著守城一家桂花涼糕許久沒吃到了,有些懷念那味道,可馬車顛簸,氣候炎熱,糕點難以保存,我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最後想了想,我把那時從齊父皇的庫房內搜刮來的白玉笛從箱底翻出來,這笛子價值連城,擱在我這裏簡直就是大材小用,倒不如還給齊父皇,然後又寫了一封對皇姐即將冊封的那位側駙馬邱尚彬這段日子來的印象的書信,一並交給了傳信人帶給賀蘭秋,讓他幫我轉交給齊父皇。


    而我自己,除了吃的一些雜碎點心,一時間也想不出該讓他帶什麽給我,擺擺手就讓傳信人退下了。


    這一別,竟不知不覺地進了八月中旬。


    慶德十九年八月十八,是我同媗樂的十六歲生辰。


    燕、薑、齊三國最尊貴的兩位孿生公主慶生,無論在哪個國家居住,國君都會把慶生宴安排得熱鬧萬分,連三天前的中秋晚宴也遜色不已。


    然而今年的慶生宴規模要比往年浩大許多,燕國五品以上的官員及家眷未時皆要入宮隨席,見證我同媗樂推遲一歲的及笄禮,而父皇也要親自收回長歡、長欣兩座府邸中的“禁同房”令,宣布從此以後兩位公主可冊立正駙馬,且與駙馬同房。


    母皇在中秋那天就提前趕到了燕國,說她雖為國君卻也為母,隻有我們兩個女兒,要親眼見證我倆的成人之禮。齊父皇本欲一同前來,哪知齊國鬧了不合時宜的水災,百姓流離失所,君主若離國隻會在百姓心頭雪上加霜,實在不妥。


    皇姐平時雖然很愛使性子,但也是明事理的人,剛開始聽到這事肯定會傷心,不過大局為重,她還是修書讓齊父皇在齊國治國便好,不必管她。


    我看著她強顏歡笑的樣子,欣慰了很多,成人禮上能做到如此,齊父皇在齊國聽到,也是很高興的吧?


    然而,在這樣喜慶的日子,卻偏偏有人來掃興。


    青聆正在寢殿內領著眾婢女為我精心梳妝,畫眉點唇,獨留了及臀長發在身後順服地散披著,柔順發絲猶如墨綢,用浸泡過茉莉花水的木梳輕輕梳好。在外院打掃多日的“青柚”卻忽然說求見我。


    我下意識從銅鏡裏斜斜瞟了一眼端坐在後麵的竺鄴,心裏安定了幾分,點頭讓她進來。


    多日的避而不見,“青柚”被太陽曬黑了許多,早已不見最初時候那個皮膚白皙、臉頰總紅撲撲的青柚了。這回,她來求我寬恕,寬恕她不能隨她姐姐一同前去皇宮,陪伴我行禮成人。(.好看的小說)


    這本是我求之不得的,畢竟父皇和母皇——宋雪鈴最想除掉的兩人今日都在宮中,我很擔心她會不要命地在宮裏鬧出事來,不去自然最好。可我不讓她去和她自己來求不去,其中的性質有很大不同。


    我平靜地轉過身,一臉的擔憂:“青柚,這是我的及笄禮,一輩子可就這樣一次,怎的你會去不了呢?莫不是……生病了?”


    隻見她輕輕點了個頭,聲音帶著遺憾:“青柚前幾日身子不爽快,也不知怎的會在這大暑天染了疾,公主的生辰乃大喜,青柚怕把病氣過給公主不吉利,還請公主恕罪,留青柚在府裏如何罰如何打,青柚都不會有半句怨言。”


    說得輕巧,打是打在青柚的身上,我怎麽罰,傷的也還是她,你當然不會有半句怨言。我暗暗在心裏罵了她千萬遍,麵上還不得不笑得像多花一樣:“你直接說身子不好便是了,我怎麽可能會罰你?今日不去也罷,你好好歇息吧。”


    她道了聲謝就退下去,一段對話間神色表情都很到位,好像真的是個做錯了事怕主子責罰的婢女,我緊緊盯著也沒有盯出個所以然來,我雖然活得也不短,可果然薑還是老的更辣。


    聽完教習嬤嬤的禮儀講解和及笄禮成禮的各個順序,我將所有人打發了出去,走到竺鄴麵前輕聲道:“竺鄴,派幾個人給我盯住青柚,她今日很怪。”


    竺鄴竟也沒問我為什麽這樣說,他偏頭一想,然後答應道:“好。”


    我腦海裏不住盤旋著禮儀嬤嬤方才說的那些重要內容,聽他答應了也沒多想,默默地在心裏又把流程走了一遍,眼角餘光見他從頭到尾、從尾到頭打量了我一邊,倏然輕笑:“公主今日,很美。”


    被這樣一句話喚回神,我不禁臉上發燙,微微含羞嗔了他一眼,聲音居然也跟著變得軟糯糯的:“時辰差不多了,隨我進宮吧。”


    公主的及笄禮上,側駙馬也可以出席的,賀蘭秋未歸,自然隻有竺鄴一人隨我同進宮去。他站起身,微笑著將我滑至身前的一縷發絲溫柔地攏至肩後,低低的嗓音陪著含笑的墨瞳,輕聲道:“好。”


    我鬧了個大紅臉,轉身就往外走。


    哎,這算是赤裸裸的調戲麽,怎麽還調戲得那麽溫柔體貼有內涵?!


    紅臉歸紅臉,出了殿門,我由青聆扶著,身後有婢女為我牽起曳地三尺的赤金滾白迎春花瓣裙後擺,低頭謹慎地隨著我的步伐走。


    竺鄴收起以往的笑走在我的左側,今日他一身綠色翠竹暗紋深衣,頭發難得全部束在頭頂,用一隻銀冠固定。白皙的皮膚,溫潤的眉眼,俊朗溫和,如玉如畫。此刻莊重正經,不似往日閑散,更添幾分傲氣與睥睨天下的那種氣勢。


    若說我美,其實他也不差。


    我偷瞄了他一眼,暗地裏笑了笑。跟在宮裏迎接的嬤嬤身後,一步不能錯地走到府外。


    靜到隻剩腳步聲和衣料摩挲聲的時候,一聲突兀的呼喚打破了這壓抑的寂靜:“三公主!”


    我微微顰起眉頭看向來人,是個麵貌無奇的男子,在五步之外雙手捧著一個禮盒,見我看過來,雙手往前伸。


    “公主生辰,陳太子特命屬下從陳國親送賀禮至府上,恭祝三公主歲歲年年萬福安康!”


    忱天回陳國半個多月了,一直沒有來信,此時居然還念著送我的生日禮物?!


    我有些驚喜,可這驚喜又不能當著那麽多人表現出來,道聲謝給他打賞了銀子便讓婢女收下禮盒送回我的寢殿存放,順便問道:“你家太子爺可好?”


    “太子爺一切都好,多謝三公主關心!”


    我點了點頭,嘴邊勾起一抹微笑:“那就好……”說罷,眼角瞅見左邊的竺鄴打趣地笑著看我,我笑著輕輕瞪了他一眼,便先上了頭一輛馬車,他按規矩應該進我後麵的車。一對人馬浩浩蕩蕩進了宮。


    大殿巍峨聳立於雪白的石階的頂端,潔淨無塵的紅毯極為醒目地將宮殿與底端連接,讓人不由得折服於皇宮的肅穆嚴謹。這裏在三月前是皇兄冊太子妃的地方,隻不過今日,這裏的主角換成了我與媗樂。


    竺鄴早已在我們之前從側門進了大殿,我與媗樂是壓軸的人,自然要來得晚一些。


    “悕悕,緊不緊張?”媗樂牽著我的手,正正規規地昂首慢慢上著階梯。


    我沒有轉頭,用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說道:“自然是緊張的。皇姐呢?”


    “你沒摸到我的手心麽?那裏的汗可不是熱出來的。”說罷,她還深深吐出一口長氣來,以此說明她的確很緊張。


    隻有幾步階梯就可以看見殿內的情況了。我暗暗做了幾次深呼吸,以前做空姐都從未被那麽多人同時注視過,而且還都是身份不差的人,這可真是一點差池都不能出。


    輕輕捏了捏媗樂的手,用階梯下麵和大殿上麵的宦官嬤嬤無法看到的的角度輕輕轉頭,朝媗樂笑了笑,示意她放寬心,別緊張,這也算是安慰我自己。


    媗樂見了,也笑著朝我眨眨眼,那雙有著密密睫毛的彎月眼睛一如既往的動人。


    三,二,一。


    我和媗樂一同抬頭,看向正對麵,父皇和母皇二人端坐金座,露出最溫婉的笑。


    全場嘩然。


    若說上一次,皇兄和皇嫂是公認的天造地設的一對,那這一次,我和媗樂絕對就是驚豔四座的姐妹花了。


    兩人散披著長發,卻絲毫不毀原本的美感,反而像極了剛出浴的美人,純真而靈動。一樣的眉目,一樣的妝容,一樣的衣裙,一樣的身高,緩緩走來,身邊不缺的便是吸氣聲和輕輕的感歎聲。


    此刻,恐怕能分辨我們是誰的,隻有頭發了。


    媗樂額前有薄薄的一層劉海,長發偏棕色,而我沒劉海,長發中分,純黑。


    當然,這僅限於認識我們的人,如果不認識,察覺了這些差別也無濟於事。


    迎著所有人的目光,我與媗樂走到指定位置款款跪下,拖著長裙行了跪拜禮。


    這回,是皇兄為我二人讀了母皇親下的聖旨。


    聖旨大意是,我與媗樂已成年,即日起可婚嫁、冊正駙馬,隨時可前往三國的公主封地並長住,且以燕皇之命收回之前下的“不可與駙馬同房”之令,希望我們兩個未來能恪守公主之本分等等等等。


    我與媗樂承諾謝恩以後,便到了及笄禮最重要的環節。


    父皇身邊的大宦官親自端著一個蓋了紅帕的托盤來到我們二人身邊站定。母皇盈盈含笑走下台來,站在我們身前將紅帕掀開,一對嵌紅寶石的銜珠鳳凰金簪赫然印入眼簾。


    那鳳凰似在向上騰飛,以一顆碩大的紅寶石為目,尾翼五彩斑斕,口銜一顆光滑潔白的珍珠,渾身閃耀著華貴的金光,令人不僅驚歎於製作者的手藝之精湛,更為它的精美而神往。


    饒我和媗樂見過那麽多奢華物品,這對鳳簪也把我倆狠狠地驚豔一把,一時間眼睛都看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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