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有杯盞落地的聲音。[]


    這一聲,在熱鬧的樂曲聲中顯得格外的輕微,卻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眾人目光皆在舞者之上,並沒有注意到我。我一邊絲毫不亂吹著笛子,一邊分神轉身看去,卻見高台上端坐的皇嫂正快速放下手中的銀筷,從懷中掏出絹帕慌亂地為皇兄擦拭著暗朱色正裝上的一團水漬,而皇兄一言不發地看她一眼,隨後像是方才杯盞的掉落與他無關一般,抬頭緊緊地盯著正中翩翩起舞的人兒,原本就黑得透亮的眸子愈發暗了下去,神色莫測。


    我看得發愣,便讓隔了空隙坐在我左邊那桌的邱尚彬發現了異樣,他順著我的目光看了皇兄一眼,然而並沒有發現什麽,有些不解地再次望向我。


    正在奏樂不可分心,我沒有空去細想,也沒有去管他,暗暗留了個心眼就轉過頭去,繼續觀看這盛世降臨般繁華若夢的舞蹈。


    萬花叢中一點紅,讓單瀅越發引人注目,從前我隻知道她一手琵琶彈得好,如今還更歎她舞姿婀娜妙曼,一步一回頭的風情萬種,實實在在地將我的笛聲和那剛中帶柔的琵琶曲給壓了下去。


    這場壓軸舞,說起來,還是我一月前費盡心思邀請來的。


    七月還沒結束時,我便開始為今日的這場盛宴做打算,歌舞什麽的,首先想到的便是單瀅。然而等我將計劃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告訴了她,她怎麽也不同意,總覺得自己是在翠春樓的一個賣藝女子,跳出來的舞難登大雅之堂,更遑論是宮廷中極尊公主的及笄禮晚宴。


    百般推脫後,我也拿她無可奈何,忽然靈機一動,佯裝生氣,坐在她的屋裏一言不發。


    一下子降低的氣壓明顯把單瀅唬住了,她忐忑地一眼一眼瞄著我的臉色,隻叫我麵無表情,搭都不搭理她。她猜不準我的心頭所想,一心想著我在生她的氣,最後,在內心和麵部表情的一陣痛苦掙紮後,她還是歎著氣答應了我的請求。


    於是,一抬頭,就正好沒錯過我憋笑憋得臉發紅的神情。


    這才後悔莫及。


    然而說那些已經沒有用了。後來,我與她一起通過不同渠道選定了舞蹈的其餘舞者,舞蹈的舞步由她來編定,表演服裝由我來設計,笛曲和琵琶曲則是花銀兩請翠春樓既會笛子又會琵琶的姑娘與單瀅商討半日後,夜裏偶然間得了靈感一鼓作氣寫的……一切計劃,可以說完成得沒有在京城引起任何風吹草動。


    所以通過這些事實證明,翠春樓當真是臥虎藏龍的地方,隨隨便便出一個賣藝的姑娘來,拋開自打出身就改變不了的身份,也絕對不會遜色與那些養在深閨的大小姐。


    不過話說回來,我其實還有一個更省錢省力的法子可以用。


    竺鄴本是樂府的掌事,樂府樂府,其實那裏的所有都和一個“樂”字有關。竺鄴五歲時便開始學習各種樂器,他的童年充實在無窮無盡的音樂聲中,可那些原本美好的樂符不一定都能為他帶來快樂與輕鬆。


    舉個簡單的例子,他用綠綺琴並非閑著沒事做才彈奏消遣的,而是十歲時便開始利用詭異的琴聲傷人體質,奪人性命。


    也因此,他到了十四歲才開始練武功。不過我覺得這似乎對他並沒造成什麽影響,隻用三年時間,照樣把一身劍術練得出神入化,令普通人望而敬之……


    嗯,話題跑偏了,說正事。


    竺鄴會的樂器,雖不能說樣樣如同古琴一般精通,好歹在現代也是能過五級的。可為什麽我會寧願花錢卻不找他呢?


    原因很簡單,竺鄴彈琵琶,那畫麵想想都覺得很美,我努力很久都沒有鼓起勇氣去問他會不會彈琵琶,隻好委屈錢財,另謀高就了。


    驚為天人的舞蹈緩緩落幕,那是如同芍藥在陽光下靜靜綻放那樣絢麗的結尾,意猶未盡的讚歎聲與寥寥無幾卻帶著沉重讚美的掌聲,無可厚非地將單瀅推上了這場晚宴的第三顆耀眼的星辰。


    我給她的身份是長歡府的齊國樂姬單瀅,父皇問起時,她也將這個身份報了上去,由此,得到的讚美愈發名正言順,就算那些想要暗地裏說她狐媚的人,礙在我的麵子上也不會為難於她。那些認識她的人,礙在我的麵子上選擇裝傻充愣,遺忘她真實的身份,以後遇見她也會多關照些。


    從今天起,就算沒有我砸在翠春樓的那些金子,單瀅也絕對不會再受欺辱。(.無彈窗廣告)


    也算是為我未知的未來,一個好一些的準備。


    媗樂對於單瀅的出現先是一驚,看完舞蹈後再是一喜,此刻差點就蹭蹭蹭跑過去拉單瀅過來聊天了。不過單瀅到底身份差了在座任何一個人不止一截,母皇高興的給了她和那些舞女賞賜,她也就不得不告退出宮去,接下來吃什麽做什麽都不得留在宮裏。


    我也懂得道理,有些不舍地看著她對父皇、母皇行了三叩九拜禮,轉身出殿之際,極快地側頭對我眨了眨眼。


    我急忙笑著點頭回應她。


    倩影消失之後,眾人才驚覺殿外天色已暗,母皇也知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沒有再安排別的歌舞,畢竟就算安排了也無法像方才那樣吊起眾人的心。隻微笑著誇我一管短笛吹得極好,再和重要的朝臣閑扯幾句,父皇就默契地接過她的話頭喊眾人散了。


    “你先回府吧,今晚收拾他們送來的賀禮有得你忙的了,如果實在不行就休息,留到明日再分理也是可以的。還有,出宮記得坐我的馬車,到了府再把馬車遣回來接我……如果叫我知道你上了哪位千金小姐的車,你就等著這輩子也進不了長歡府吧!”我和竺鄴一起走出荔陽殿,左右正沒人,我擔心著他身體還不忘警告他一番,聽得他發笑。


    “竺鄴身上沒帶多少銀子,也不願天黑了還到處找客棧歇息,定會謹遵公主旨意,安安分分回府去的。”他沒有問我為什麽要留在宮裏,笑著肯定了自己真是一個乖駙馬,這才被我準許離開。


    我看著他的背影,轉身同剛趕來的青聆道:“走,我們去找皇兄。”


    “是。”


    一路的疾步而行,我像是生怕追不上皇兄似的,心裏滿滿都是急切。終於在皇兄差一步就要邁進東宮地盤的時候,從後頭喊住了他。


    “皇兄!”


    前方那一隊人聞聲停了下來,走在後麵的宮人紛紛讓開道路,皇兄和皇嫂的身影出現在燈籠忽閃的光暈中,平添幾抹古意。


    “悕悕,你怎麽來了?竺鄴和媗媗呢?”皇兄有些意外,看著我身旁站如鬆柏麵若冰霜的青聆,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寒摻。


    我摸了摸頭,“竺鄴我先叫他回去了,邱尚彬說他要親自送皇姐,就算我和皇姐再喜歡膩在一起,我這個做皇妹的怎敢攔著她和未來側駙馬獨處?”說著,旁邊嫻雅的皇嫂不由得笑了笑,我將目光投向她,無意間瞟到她眼底有些晶亮之時,整個人的臉色不由得沉了沉。


    “皇嫂,你今日為悕悕和皇姐的生辰那麽操勞,悕悕還要多謝你呢。天晚了,你先回去歇歇吧,我就在這兒同皇兄說幾句話。”


    “好,長歡你也要早些回去。”皇嫂的聲音一貫的清雅,她笑著看了看我,說罷便向皇兄屈膝道:“臣妾告退。”


    待皇兄點頭,她便很淡然地轉身,抬著頭走向了東宮的宮門。一點一點摩挲地麵前行的華麗衣裙,卻把她的背影包裹得看起來十分嬌小,在這宮門的映襯下,很是淒涼。


    “有什麽話非要支開她,不進宮去坐著說?”皇兄看著我,滿頭霧水,不知我會想同他說什麽。


    我搖頭,表示不用,隨後用最堅定的眼光直直地盯著他的雙眼:“我要說的是單瀅的事,怎麽好當著皇嫂的麵說?”


    我的語氣不善,我的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淩厲,到底是心裏有鬼,皇兄的眼裏閃過一點光,隨後就不太自然地錯開了我的逼視,他咳了一聲,沒有說話。


    “銅鈴銅鈴。”我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忽然笑了一聲,“皇兄迎娶皇嫂的前日,書桌上放的銅鈴,就是單瀅的吧?”


    他沉默。


    我得到了心裏的確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冷笑道:“那一****鬼使神差去了翠春樓,正好撞見單瀅被老鴇拉著要去見客,為了一個賣藝的姑娘出手那麽闊綽,我那時居然還忘了追問老鴇那人的身份……嗬嗬,後來我隻為個路見不平的名義花了比那人高的價錢讓單瀅繼續賣藝,如果那人不認識我,完全可以花更高的價錢來和我搶人,也可以沒錢了過來同我大鬧一番,說我為何多管閑事破壞他的好事……可這沒有,我說要開錢,老鴇也過去和他說了,可那人居然就什麽音訊也沒有了。”


    他還是沉默。


    我還在笑,也不知是在笑命運的不可思議,還是在笑皇兄再次見到美人時失控的動作出賣了他。


    難怪,那時候我讓單瀅從翠春樓出來去我府上居住,她不肯。若進了長歡府,她的身份怎麽說也會比一個青樓賣藝的強很多,做個太子側妃根本不會有誰不同意,名正言順。


    難怪,我向單瀅提出要她來宮裏為我和皇姐作舞,她的神情會是那麽不安,連在大殿上跳舞,她的眼睛也一直沒有抬起過,包括母皇給她賞賜,叫她退下時,她都已恭敬的姿態不敢看台上人一眼。


    她在避著誰,可惜我現在才知道。


    “從翠春樓出來,我撞上了正匆匆往樓裏趕的忱天。他當時看到我,選擇和我一起在外麵,可他卻吩咐他的隨從進了樓,如果裏麵不是熟人,他用得著如此麽?如果是他要見別國的使者,那他本人怎麽不進去,還安逸地一點兒也不怕裏麵人怪罪?”


    “第二日,早晨我才讓青聆將黃金送去了翠春樓,午飯一過,皇兄你的四十兩黃金就送到長歡府上了。四十兩,一向節儉的東宮居然一下子湊出了四十兩黃金送給妹妹,還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隻送給了三妹!二妹卻什麽也沒有得到!而我那時這樣傻,居然就沒有懷疑這本不是巧合的巧合,一直被皇兄你用各種辦法蒙騙過去!”


    說到後來,我也不知道我在這裏質問他究竟是為了什麽。如果說,太子殿下要納個妾,根本就和身為公主的妹妹沒有任何關係,而且公主如何能幹涉那遲早都會登上王位的太子的私事?


    我這是為了什麽,想要皇兄給我一個交代?還是想告訴他他不該流連於青樓女子身旁?可單瀅也是個幹淨的姑娘,她始終和煙花之地是不同的,她不是青樓女子……可我那麽振振有詞地說了那些,對著我的親人,我到底是為了幹什麽?


    我捂著像是除了一片蒼白就是空落落感覺的頭,忽然變得茫然起來,眼神也沒有之前的那種冷冽,帶著無助感,慢慢移開皇兄的臉。


    有風吹來,已有了秋夜寂寥的涼意,宮人連同青聆都站在比較遠的地方,他們不敢打擾,也不能聽到我們的事。


    我轉身,飄在風中的聲音才在茫然裏多了一分清明:“她不喜歡皇家的生活,你強求也沒有用,如果連已經得到的都不知道珍惜,那活該你沒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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