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暮顏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月明樓的,太後那盛怒的麵容,拂袖將酸梅湯掃落在地時發出的驟然巨響,還有那一句硬生生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賤婢”二字,都仿佛還在她的耳邊眼前回蕩。()


    而這些,卻不是最令她心痛的原因,她痛的是,這份禮物,這個場麵,都是那一直明豔笑著的蘇朝顏蘇貴妃,她的親姐姐一手導演出來的。


    她看到蘇朝顏在太後麵前一副驚慌的樣子,說自己是新來的,不知道宮裏的規矩,她事先也沒有好好問清楚,都是她這個當姐姐的錯……


    那一副唱念俱佳的表演瞬時讓蘇暮顏心死如灰,是嗬,她怎麽可以期待,換一個地方,自己就可以和蘇朝顏和睦相處?她怎麽能夠以為,在這處處暗藏殺機的後宮之中,蘇朝顏竟然會真心的幫助自己?


    看著太後咬牙切齒的對她說出滾這個字,蘇暮顏表情平靜的磕了頭,緩緩告退,從始至終,沒有再看蘇朝顏一眼,而蘇朝顏那眼角眉梢的得意,卻是即使不用看,也能夠讓蘇暮顏清晰的感覺到的。


    回到月明樓,錦兒懂事的為她端上一杯清茖,靜靜退出房去,沒有用自己一貫的不平與憤怒去打擾蘇暮顏。她知道,就算蘇家所有的人都不把她當家人,可在她這個善良的小姐心裏,她始終都是蘇家的一分子,她渴望得到他們的承認


    。


    蘇暮顏木然的坐在桌邊,心裏絞的發疼,真的就不可以嗎?在這偌大的皇宮之中,明明就隻有她們兩個是血肉至親,難道即使這樣,也依然得不到他們的一點點承認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錦兒悄悄的推開門走了進來,小心翼翼的叫了一聲:“小姐?”


    蘇暮顏渾若未覺,錦兒隻好又加大聲音又叫了一聲:“小姐!”


    這一次,蘇暮顏身體一震,轉過身來,眼神慢慢的聚焦在錦兒身上,然後終於醒了一般,微微一笑,用貫有的溫柔聲音問道:“是錦兒啊,怎麽了?”


    錦兒上前兩步,走到蘇暮顏的身邊,低聲說道:“我己經向宮裏的姐姐打聽過了,知道為什麽太後不喜歡酸梅湯。”


    “哦?”蘇暮顏的精神立刻集中起來,她一向是個求生**很強烈的人,不然,也不會在蘇府完全的忽視中頑強的生存到今天,既然己經進了宮,多少,總要先學會自保,不再象今天這樣任人玩弄才行,於是也低聲問道:“為什麽?”


    “聽宮裏的姐姐說,與先帝的寵妃——董妃有關。()”


    “怎麽說?”


    “據說當年先帝還在的時候,因為子嗣稀薄,隻有當今皇帝和太平王蕭遲兩個兒子,所以,無論哪個皇子被立為太子,都會給皇子背後的家族帶來巨大的利益,群臣各自擇枝而棲,把寶押在自己看好的皇子和家族身上,董妃和太後兩個人也在這場博弈中使盡渾身解數,鬥爭的極為慘烈。


    後來還是當今太後技高一籌,用一場巫蠱案壓的董妃不得翻身,被先帝永久的打入了冷宮。可是盡管這樣,太後卻還是不放心,總覺得隻要董妃一天還活著,這事情就一天還有被翻盤的可能。所以想方設法要將她置於死地。


    可是先帝也並不是無能之輩,對這些鬥爭心裏也多少知道一點,又因為董妃畢竟跟了他許多年,不忍趕盡殺絕,所以在先帝的保護之下,盡管太後的手段層出不窮,而董妃卻總能逢凶化吉,保住一條性命。


    太後雖然著急,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終於有一天,被她想出了一條毒計,既然她殺不了董妃,可難道就不能讓董妃自殺麽?


    董妃體態豐腴,很怕炎熱,每到夏天,常常要在房中放上冰塊,然後讓宮女站在冰塊後向她扇風才行,而她最愛的飲料無疑就是冰鎮酸梅湯


    。以前沒被打入冷宮的時候,先帝常常欽令禦膳房做了冰鎮酸梅湯給董妃送去。


    太後與董妃明爭暗鬥了這麽多年,自然知道這件事情,於是有一年隆冬數九,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太後忽然找了一個原本在先帝身邊當差的宮女,送了一碗冰鎮酸梅湯給董妃。


    隆冬數九送冰鎮酸梅湯,還是先帝身邊的人,這其中的意思,就是傻子也能明白,又何況是冰雪聰明的董妃,當天夜裏,董妃就用一根白綾懸梁自盡了。而那個先帝身邊的宮女其實早就被太後要來了身邊當差,隻是董妃幽禁冷宮不知道而已。


    又過了沒多久,那宮女忽然暴病身亡,而董妃為何突然自殺這件事,也就成了宮裏的懸案。也就是從那以後,酸梅湯成了宮裏的禁忌,在這皇宮之中,就算天氣再熱,也沒有人喝那個,不僅不喝,根本就是連提都不提。”


    錦兒極有講故事的天賦,多年前的一樁公案在她嘴裏,令人聽的栩栩如生,仿佛那些過往都躍然眼前。


    蘇暮顏沉思一下,問道:“那咱們送的酸梅湯是哪來的?”


    “宮女現做的,這個東西其實很簡單,一會兒工夫就能做好。當時我讓她們做這個的時候,她們都一臉遲疑的看著我,當時我還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現在終於知道了。”錦兒終於忍不住心裏的憤恨,恨恨的罵了一句:“那個蘇朝顏,真是比蛇蠍還毒,連自己的親妹妹都要陷害。”


    蘇暮顏招牌的自嘲笑容浮現臉上:“怪不得人家,是我太高看了自己。”


    “小姐……”錦兒極看不得蘇暮顏的這個笑容,這個笑容總讓她覺得麵前的蘇暮顏十分虛幻,仿佛隨時都會離開這個世界,到另一個空間去似的。


    錦兒還來不及再說什麽,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太監高亢的傳唱:“皇上駕到。”


    隨著這聲傳唱落下,蕭南予用力的一腳踹開房門,門撞到後麵的牆上,發出震耳的響聲,蘇暮顏趕忙拉著錦兒跪下,正要說話,蕭南予己經先衝著錦兒吼道:“滾出去


    !”


    蘇暮顏極快的推了推錦兒,錦兒想說什麽,卻被蘇暮顏一眼給瞪了回去,禍是她惹的,後果,自然也要讓她一個人來承擔。


    錦兒擔憂的望了一眼盛怒中的皇帝,又望了一眼蘇暮顏,終究無奈的退了出去。


    門關上的一瞬間,蕭南予臉上的怒色也奇怪的收斂,他圍著蘇暮顏轉了兩圈,忽然冷冷的問道:“誰讓你送了那碗酸梅湯?”


    蘇暮顏眉目低垂,不著痕跡的苦笑一下,難道要她說是蘇朝顏麽,不論怎麽說,蘇朝顏都是皇帝麵前的第一寵妃,她說了,他會信麽?


    因為低垂著眉目,所以看不到蕭南予己經斂下的怒容,蘇暮顏輕聲說道:“沒有人要我去送,是我不知道太後不喜歡,自作主張送去的。”


    “是麽?”蕭南予一手掐住蘇暮顏的下巴,強迫她抬頭來,一雙狹長的眸子緊緊的盯著她:“你確定是這樣?”


    蘇暮顏吃驚的發現自己沒有看到想象中的怒容,但也摸不透眼前這至高無上的王心中究竟在想著什麽,而那絕世的容顏和眸子中的探究意味,卻實實在在的令她的心情不自禁的加快跳了兩下。


    雖然被迫仰著頭,但蘇暮顏還是垂下了眼睛,隻望向皇帝捏著她下巴的手指,帶著一種賭氣般的倔強,蘇暮顏平靜的說道:“臣妾確定。”


    “哼!”皇帝狠狠的一扭蘇暮顏的下巴,放開了手,眸子中攸然飄上一股冷厲,後宮中發生的這點兒事,他早就己經知道的清清楚楚,他這個蘇貴妃的手段還真是厲害,無聲無息的就將蘇暮顏致於極為不利的局麵,隻是他不明白,蘇琮巴巴的送了這個二女兒進來,難道竟是讓她們互相殘殺的麽?


    此時看到蘇暮顏對蘇朝顏的所作所為一言不發,不由從心裏更多了一分對蘇暮顏的鄙夷,這個厚顏的女子,果然是進宮來幫她姐姐的,雖然明麵上與其他妃子一相互有傾軋,但一涉及到實際的問題,還是毫不猶豫的在維護蘇朝顏。


    看來,蘇琮對對這國丈的位子,是勢在必得啊!


    蕭南予危險的眯了眯他漂亮狹長的眸子,麵上忽然帶出一絲邪魅的笑意,他又一次用兩個手指抬起了蘇暮顏的臉,聲音殘忍的問道:“犯了錯就要受到懲罰,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蘇暮顏抬起雙眼,直視著蕭南予的眼睛,坦然的說道:“臣妾明白,請皇上責罰


    。”


    蘇暮顏的平靜令蕭南予忽然間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氣,這個女人怎麽能如此不知廉恥?明明就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卻偏偏還能擺出一副清白無辜的樣子!


    “很好。”蕭南予笑的更為燦爛,一手托著暮顏的臉,用一種溫柔的根本不象是要懲罰人的聲音叫道:“來人啊,把這個賤人給我拉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是!”門外的小太監立刻推門而入,訓練有素的上來架起蘇暮顏,蘇暮顏一把推開他們,斂了斂裙腳,臉上是一貫的平靜,她淡然的望向皇帝,波瀾不驚的說道:“不必勞煩各位公公,暮顏承受的了。”說完,自行走向門外早己放好的一條長條板凳。


    錦兒作勢就要衝過來,蘇暮顏冷冷的喝了一聲:“不許過來!”錦兒一向都不敢違抗蘇暮顏的話,聞言硬生生的刹住了步伐,眼睜睜看著蘇暮顏自己趴在了那張長條凳上。


    幾個行刑的太監被蘇暮顏這氣勢震住了,不由偷偷望向蕭南予,蕭南予心中怒火更甚,這個女人,竟敢當眾和他叫板,瞪一眼那幾個太監,喝道:“看什麽看,給我打!”


    “是!”幾個太監同聲應道,隨著那句應諾,巴掌寬的刑杖高高舉起,毫不留情的落在蘇暮顏腰背之上。


    “唔……”蘇暮顏忍不住悶哼一聲,卻在下一刻立刻咬緊了嘴唇。刑杖一下一下的落在蘇暮顏柔弱的身子上,蘇暮顏的神誌漸漸模糊,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有一次她和朝顏一起玩毽子,可是朝顏不小心將毽子踢到了路過的蘇琮的身上,看到蘇琮不悅的臉色,朝顏立刻將手指向她,說是她踢過去的,她不甘的爭辯,蘇琮卻大怒,說她犯了錯還不承認,要好好的懲罰她,然後用二指寬的鞭子抽了她足足十幾鞭,而那一年,她不過才六歲而己。


    那一刻她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明明不是她的錯,而她卻要受到懲罰呢?後來她病了,是她為數不多的幾次生病中病的最嚴重的一次,甚至醫生都說她要過不來了。可最終,她還是以頑強的意誌力活了下來,從那以後,她就知道,這個世界上受到懲罰的原因不是你有沒有錯誤,而是你有沒有握著鞭子


    。


    就象今天的這種狀況,握著鞭子的人是蕭南予,所以她有沒有錯又有什麽關係呢?


    耳邊傳來錦兒撕心裂肺的叫喊:“不要,不要打了,小姐她受不了的。”緊接著,一個溫熱的身體撲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一下接著一下的刺痛也停頓了一拍。


    蕭南予聲音冰冷的沒有一絲波動:“把那個賤婢給我拉開,如果她不走,就連著她一起打。”


    身上不知道哪來的一絲力氣,蘇暮顏猛的一把推開錦兒,嘶啞著聲音說道:“不許過來,否則,就給我滾回蘇府去!”


    “小姐……”錦兒哭著叫她,卻是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刑杖再次有節奏的落在身上,錦兒在旁邊跪著哭著,一到三十杖,立刻飛一般的奔了上去,緊緊的護在蘇暮顏身前:“夠了,夠了,己經夠數了,你們不能再打了!”


    行刑的太監收了手,不禁對這個小丫頭有些感慨,雖然見過護主的奴才,可不真沒見過如此忠心的。


    蘇暮顏額上早己被汗水濕透,發髻也己經零亂,嘴唇更是被她的過分用力而咬出血,她強撐著身體在錦兒的攙扶下搖搖晃晃的走到了蕭南予的身前,一下子跪倒在地,下落的力氣連帶著錦兒也和她一起跪在了蕭南予的麵前。


    她深深的叩下頭去,盡量保持著聲音的清晰:“謝皇上責罰!”


    蕭南予的麵色一寒,這個女人,到了這種地步,還要挑戰他的權威。可是蘇暮顏話還沒有完,叩過頭後,又堅定的仰起麵容,嘴角甚至帶上了微微的笑意,她微笑著問道:“皇上的責罰夠了麽?若是沒夠,還可以繼續打。”


    “你……”蕭南予想要發怒,卻一眼看到了蘇暮顏唇上的血跡,忽然覺得一陣刺眼,他當然不會忘記,三天前在景怡宮的婚房裏,這個女子也是如此,用嘴角鮮豔的血跡給了他最不一樣的大婚經曆。


    不知道為什麽,蕭南予心中忽然想起這樣一個念頭:她唇上的傷應該還沒有好吧,現在居然又弄破了。莫名其妙的想到這些事情,本想發的火就突然被澆滅了下去,無論怎樣都發不出來。蕭南予看著麵前女子坦然堅定的目光,忽然有些感慨,如果,如果這個女子不是蘇琮的女兒,而是隨便的其他什麽人,也許,他真的會好好疼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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