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三姑娘,大房嫡出大姑娘秦侞暮正睜著一雙黑烏烏的眸子盯著她。那眼神看得穀雨後背起毛。


    穀雨嚇得哭也不會哭了,爬著起身抖著雙唇道,“姑娘醒了?還有哪裏不適?倪大夫馬上就來了,奴婢伺候姑娘用些早膳?”


    秦暮像是沒聽見似的,她呆呆地注視著前方,對走進來的許嬤嬤與穀雲恍若不見。過了一會兒她動了下,看了看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臉。


    穀雲忙將銅鏡捧來讓秦暮照,秦暮看著銅鏡中自個兒返老還童回到八九歲的模樣,咧嘴茫然地笑了聲。許嬤嬤三人心裏打鼓,麵麵相覷。三姑娘不會是傻了吧?


    秦暮閉上眼準備再看時,忽然感覺腦中有一大片不屬於自己的記憶爭先恐後前赴後繼地湧了上來,一時頭腦乍暈,歪在穀雨墊在她身後的迎枕上,嚇得許嬤嬤身子一抖,險些摔倒在地。


    穀雨急忙攙許嬤嬤坐了,穀雲聲音打顫地握著秦暮的小臂喊,“姑娘?”


    秦暮微微睜開眼,“我沒事兒,坐急了,乍有點頭暈。”說著又躺了下去道,“我再困一會兒,去拿些吃的來。”


    許嬤嬤三人皆鬆了口氣,穀雲連連應下要往外去,秦暮又追加一句,“嘴裏沒味兒,讓大廚房熬碗稠稠的白粥,就碟子醃菜便了。”


    穀雲腳步隻頓了一下,答應著走到簷廊下,指了個小丫鬟給大夫人和老夫人報信,才匆忙去了。


    趙嬤嬤未反應過來,穀雨更甚,呆怔了好久,滿臉的詫異。這不是三姑娘嬌奢的作風。


    秦暮在床上躺了一盞茶的工夫才緩過勁兒來,癌症的折磨還是上一秒鍾的事,下一刻她就變成了個九歲的女童。好在還是自己那張熟悉的麵孔。


    她蜷著縮成一團,心裏有些排斥又有些渴望,隱隱的還有一絲恐懼。


    秦暮分不清這感情是秦侞暮殘留下來的,還是自己的,那種恐懼有點沒由來,說不上是對哪一個人還是哪一件事。


    秦暮在床上烙煎餅一般滾了幾圈,有點破罐破摔的意味道,“起來吧。”手微抬,穀雨伸手上前去將她扶坐起來。倒不是秦暮這麽快就適應了這兒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隻是秦暮心理上是六十歲的老奶奶了,歲數比許嬤嬤還大了幾圈,又加上這幅身軀幾日未進食,渾身使不上半點兒力氣。


    許嬤嬤讓穀雨去將看管衣物的覓霜尋來,秦暮眼一瞅,屏風上搭了件銀白小朵菊花青領對襟褙子,秦暮道,“就穿這個吧。”


    說這褙子隨隨便便搭在那兒,瞧似跟搭著塊不要的抹布,可活到秦暮這麽大把年紀的人了,都忍不住在衣服上多摸了兩把。這勾邊的銀絲,小簇小簇菊花的走針,以及繡作花蕊的黃澄澄的金線。這都是古人精湛的手工藝啊!


    穿戴停妥,秦暮看一邊坐著的許嬤嬤眼邊疲色盡顯便道,“累得嬤嬤辛苦,與我一道用過早膳就趕緊回去歇著吧。”


    許嬤嬤這回是真詫異了,她不受控製地挑了挑眉,笑答,“幸而姑娘無礙,不然就是要了老奴的命也無話可說。”


    秦暮略一笑不做聲了。這具身體的記憶裏這個許嬤嬤是自個兒的奶嬤嬤,人確實忠心辦事周到麻利,不過唯一不足的是一心要光耀門楣以致於受兒媳拿捏。


    簡單洗漱後,秦暮及拉著鞋子在桌邊坐下,穀雨要倒茶被製止了。秦暮自個兒拎起壺來倒了杯茶,細看了看,茶水顏色潤澤,光端在手裏一份兒清香幽幽浮起來,是六安瓜片。


    秦暮在心裏連說了三個好好好,茶好,備茶的人心思也妙。六安瓜片能去口氣清腸胃,久臥的人喝這個委實不錯。


    許嬤嬤看秦暮瞅著手裏的茶盞不喝,恐她惱了解釋道,“姑娘才起來,躺了幾日,拿這個清清濁氣。等會兒穀雲回來了就叫換回鐵觀音。”


    秦暮搖手道,“就喝這個吧。”


    說著,淺嚐一口心裏舒暢,回過味兒來就覺得不好意思了。總覺得自個兒是客,鳩占鵲巢還這麽愜意不好,就想給在這兒坐了好幾個時辰沒進茶水的許嬤嬤倒一杯。


    可又想起這個三姑娘以前對下人呼來喝去非打即罵的作為,手上動作就忍了下來,隻怕真這樣做了許嬤嬤還以為茶裏下了藥。


    三人就在房裏坐的坐著站的站著,沒一個人說話,稍顯尷尬。許嬤嬤剛想開口緩和一下,外邊兒響起低聲說話和環佩叮鈴的聲音。


    秦暮總歸是上了年紀,思緒持續當機,等通報的小丫鬟走進來,腦裏秦侞暮殘餘的那份記憶才讓她猜出那該是她那幾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了。隻不過她們消息也太靈通了些。


    “姑娘,五姑娘和六姑娘來了。”


    照理說,青天白日閑暇無事自家姐妹要來,通報不過是丫鬟們來提前打個招呼,偏生在秦侞暮這裏,來了要在抱廈裏等通報。可見這秦侞暮是個多得寵的。


    “請進來。”


    小丫鬟抬了下腳沒挪騰,隻以為自個兒做錯了什麽事兒,三姑娘要拿茬兒,也不敢哭吸溜了鼻子眼神躲閃地望了眼許嬤嬤。許嬤嬤便道,“姑娘身子還未好全,讓她們回去吧。”


    許嬤嬤就防五姑娘與六姑娘要過來,秦暮起身時才說喚覓霜取衣裳來,秦暮當下拒了就覺著怪異還當今兒不見她們。誰曾想……


    秦暮呆了下才想起來,秦侞暮是個不服輸的執拗脾氣,長這麽大每逢出現在人前必是精致打扮,從未服軟露怯的。這樣的脾性是隻能見她風光,若是瞧見她落魄失態,隻怕就將人恨了起來。


    何況秦侞暮受罰還是因六姑娘而起,心裏哽著氣,即便是快病死了都要撐著起來換衣裝扮,以表示我好得不行吃香喝辣無一落下。


    這二人明知秦侞暮的脾性如此,人方醒粥都沒喝上一口便來探望,該是來添堵的。


    可不就是如此麽。


    才這麽想著呢,外邊兒六姑娘秦侞瑤的貼身丫鬟曉霞在明間外頭簷廊下不高不低地說,“我們姑娘說如若三姑娘沒收拾好那明兒再來。”


    曉霞說得戰戰兢兢,她生怕三姑娘發起怒來叫人抓花她的臉,畢竟這事兒也不是一兩回了。闔府上下隻怕是除了老夫人房裏的嬤嬤丫鬟,誰都得繞著青墨院走。


    秦暮這個老奶奶心裏慈祥地嗬嗬嗬笑著,這些小姑娘啊就是蔫壞愛折騰人,偏生又叫人找不著錯處來。


    說到底還是秦侞暮脾性太差了。


    秦暮看向穀雨摸了摸鬢發,穀雨會錯了意,轉身拿起梳妝盒,那一副陣仗讓守在次間管首飾的覓雪一看,立刻掏出脖子上係的鑰匙就要去將拔步床暗箱裏壓箱底的首飾拿出來。


    秦暮腦仁兒突突疼了起來,她衝許嬤嬤笑道,“嬤嬤看我發髻亂了麽?”


    許嬤嬤覺得她鬧不懂秦暮,隻有誠實地搖頭,秦暮道,“那就好,讓五妹妹六妹妹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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