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農夫婦將正屋拾掇了騰出來給秦逸晉,秦侞暮就歇在旁邊的偏屋裏。之前秦深說上郡裏客棧住宿,都怕秦侞暮心裏不痛快不肯答應,而今這地兒是連客棧都比不上了。可秦侞暮沒吱聲,兩個丫鬟不敢異言,悶著頭各行其事。


    書鵲從馬車上搬來被褥鋪床,書丹伺候秦侞暮散發,感慨著,“這世道,落魄士人還比不上肩能擔米的農戶。”


    “那可不是。”書鵲好生撚了被角,拍了拍道,“光京都裏去年下秋闈的人數不是算過了麽,曆年裏最高的。如今家家都想出個讀書人光耀門楣,秀才更是遍地爬,都不值價了。”


    秦侞暮慢聲道,“雖是落魄了,但人家自有氣骨,不可妄論。”


    書鵲吐了吐舌頭,另起一話,“算盤打的劈啪作響,好端端的馬車跑著,走了一路沒出問題,不過停了一會子我去拿了個鬥篷就散架了,我拿的那個鬥篷就那麽重了?倒叫二房看了這麽大個笑話去,好在還講點臉麵,挑個荒郊野外沒個路人的時候。”


    書丹低聲訓了她一句,說話聲漸小,嗡嗡地,聽不見了。


    院子不大,三人之前扯閑話,連敬坐在廚房灶頭邊聽得一清二楚,旁邊的管事尷尬地捋著胡須,出言攀談,“敢問先生是哪裏人士?”


    連敬是沾了秦逸晉的光才有這灶前一個矮樁坐,自然不會拂管事的麵,“在下祖籍遼東府少時在京都裏求學,聽少爺姑娘說話,好像是地道的冀魯官話。”


    也不算胡亂言語,連敬的內人祖籍就是遼東府上。


    管事笑道,“是,少爺和姑娘自小京都長大,隻會說冀魯話。不過說來,我們府上大夫人與你鄉裏是一處。”


    連敬眼一抬,大齊隻有誥命加身才能稱之夫人,加上那兩位少爺姑娘一口京話,難不成是哪位京官子嗣?


    連敬道,“我隻是遼東府下麵郡裏的,夫人少說是遼東府上的顯赫大家,不能與夫人鄉裏同言論之。”


    大齊本就對士人禮遇有加,況連敬還如此謙遜,管事暢意笑著,“左不過是一個知府管著,說起我們大夫人娘家馮府,你們郡上的人也該都知道的。”


    馮府?遼東府這個地方上有幾個馮府?還與京官聯姻了?連敬先是愣了下,忽而心裏激奮起來,麵上按捺住道,“管事說的可是馮戶書府上?”


    管事疊聲道,“是了是了。”


    連敬豁然問道,“鬥膽妄問一句,方才那位姑娘可是府上鄉君?在下原以為不過尋常世家姑娘未曾上心,若真是鄉君,身帶品級,在下拒而不禮,大為失敬!”


    他貿然提及三姑娘,管事剛心生不滿,知他是因為方才與三姑娘照麵未曾行禮之事心存介懷,又釋然含笑,揮揮手道,“先生不必拘泥,鄉君性子恬淡,必不會怪罪先生。”


    突然由遠及近傳來清晰可聽的馬蹄聲,篤篤作響,打斷了說話。管事推門出去查看,迎麵碰上秦卓,連敬亦步亦趨跟在二人後麵。


    書丹也聽見動靜,剛抬腳出了去,就看見連敬匆忙紊亂的奪步逃進廚房裏,連忙附耳報過秦侞暮。


    秦侞暮尋思片刻,坐著沒動。


    放之往日秦逸晉都不理會這些,但今兒帶著秦侞暮,腦子裏始終繃著一根弦,他原地轉了兩圈,屋角裏躺在門板上的秦深勸道,“管事在院外守著呢,萬不能出事兒。”


    片刻後秦卓前腳趕後腳跑了進來道,“是郡上快班裏的捕役們,外出拿人回來打這兒過。官道不走,偏從村子裏穿,這些捕役行事真是張狂。”


    “拿人?”秦逸晉如釋重負地坐下,隨意問道,“是出什麽案子了嗎?”


    秦卓搖搖頭,“不大清楚,管事在外頭和班頭說話,我聽了兩句,好像是在捉什麽流民。”


    佃農夫婦攏手並腳站在管事手邊,細聽著,兩人冷汗直冒心裏犯嘀咕。


    管事皺眉甩著手腕趕班頭走,“院兒歇著貴人,別在這兒喧鬧。”


    班頭是識得好物的,這個管事穿的緞子在郡裏的布料鋪子上賣二十兩一匹,他婆娘年前跟掌櫃的好一頓磨說,八兩銀子買了半匹,給他做了身短裝過年。


    班頭點頭哈腰地諂笑,“是是是,如今流民四竄,到處扒竊鬥毆生事兒,小的們也怕流民躲進村裏來禍害,不防衝撞了貴人,這就走這就走。”


    班頭本是騎馬來的,管事一邊兒看著,他也不敢上馬,連連作揖後牽著馬韁躡手躡腳要往前走,婦人忽然熱切地道,“村子裏路滑不好走,當家的,你打個燈籠去送送官爺。”


    佃農哎了聲,將卡在窗戶上的燈籠杆子取下來,進廚房點燈。佃農忐忑地瞥一眼連敬,看他雙目直視著燒得正旺的柴火並無反應,便出了屋去。


    班頭暗自嫌煩,不好顯出,“這路常走著,倒不用相送。”


    婦人接話,“官爺們日夜裏奔波辛苦了,咱們也得報恩不是。”


    夫婦二人的臉色在燈籠自下而上的光照裏很是詭譎。班頭恍似頓悟了什麽,沉了眉不再推拒,別身讓佃農前走幾步領路。


    待人走遠不見影後,婦人也不回柴屋去,拿繡籃坐去了廚房,湊在火光下納鞋底兒,一麵與管事賠笑。


    連敬坐了會子,站起來,婦人幾乎是同時猛地起身,險些掀翻腳邊上的繡籃,喝止,“你哪兒去?”


    連敬麵色如霜,口氣裏帶著自己尚未察覺的鋒芒,“出恭!”


    婦人的架勢有點不依不饒,管事挑眼瞅了連敬,思量片刻,解圍道,“我與先生同去。”


    連敬亂得很,連一點客套致謝的心思都沒有了,他下意識左手扶上腰帶,右手撩著袍角跨出門,管事看得明白,心下惴惴。


    二人沉默不語,路過偏屋門前時,書鵲驀然探出身子,招呼管事,“岩伯,這婦人懶怠,水缸裏放了幾日的水打上來,盡是砂礫,把我們帶的銀盆底上都劃了道子。”


    婦人撓腮撧耳走出來,半吞半吐,“實在是夜裏井邊濕滑,當家的又出去了,獨我一個婦道人家,隻有委屈下姑……”


    話說不下去了,因為院內院外站著的人都睥睨著她,有如看螻蟻一般。


    婦人這才覺察到自己的處境和地位,雙腿戰戰,急張拘諸地卑躬屈膝,“民婦這就去打新水來!”說著,摸黑擔著水桶,健步如飛地去了。


    書鵲遂意味深長地睇著連敬,遞上去個荷包,“姑娘喜清淨,不願與外人同處,先生既歇息好了,不如速速趕路去吧。”


    連敬低頭肚裏打稿,接著往書鵲身後掃了眼,一咬牙一夾眉,從褻衣中摸索出枚玉佩塞給書鵲,“大風起,望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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