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愛情開始的時候,我們往往不知道那就是愛情。


    Date:2009.4.3


    我撐著腦袋望著車窗外黑沉沉的隧道發呆,玻璃上倒映出一個人把玩著手裏的IC卡,突然想到一個人,也會在下班後一邊翻轉著指尖的IC卡一邊往地鐵站走。


    離開醫院後的日子,除了護士站的定時回訪電話,和醫院僅剩的聯係就是林老師白細胞指數掉下來的時候,旁聽娘親給醫生打過兩通電話,過程也無非是“謝謝”“不客氣”這樣的官方對答。


    今天重回X市,從一腦袋的書本中衝脫出來,猛然發覺有些無形的東西鋪天蓋地而來。很久之後,才知道這些若有若無縈繞周身的,叫作牽掛。


    晚上,住在三三宿舍,她的學校離我複試的學校很近。洗完澡擦完頭發,回過頭就看到三三一臉的玩味:“姑娘,我怎麽忽然覺得,你有種‘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的調調呢?”


    “請拿出你理科生的節操,不要掉書袋。”


    “那顧醫生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搞定?”


    “……你還是繼續背古詩吧。”矜持什麽的不要指望在這個女人身上發現。


    “就知道你慫,姐剛才拿你手機給他發了條短信。”


    “什麽?!”


    我手忙腳亂地去翻手機,一條“你有女朋友麽?”赤裸裸地躺在已發信箱裏。


    交友不慎!絕對的交友不慎!!!


    我恨不得去撞牆:“大姐!我明天就要複試了!你就不能給我一個良好的精神狀態麽?!”


    “好精神常有而好男人不常有。小同誌好好奮鬥,好好奮鬥。”三三抓過浴巾飄進浴室。


    我悲憤地捂進被子,看著屏幕上那條無比蕩漾的短信,從沒有一刻這麽希望,移動通訊塔出BUG吧!


    一直到睡覺,手機都沒有收到一條短信。入睡之前,我自我催眠:“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他不知道我的號碼,估計以為是惡搞短信。”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醫生筆跡:哈哈哈哈哈……


    (笑什麽?剛認識十來天的你就敢留電話我還沒找你呢!)


    醫生:我留給患者的,有問題麽?


    ( >_<…… )


    Date:2009.4.5


    據說地質學院是出了名的陽盛陰衰,到了現場發現,誰說女子不如男啊。


    我斜前方一名個子嬌小的姑娘正握著電話:“清明節複試,居然清明節複試!如果它不錄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它!”剛說完,腳底一滑。


    我趕過去的時候,隻來得及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四川人?”


    水靈靈的川妹子抓著我的手站起來:“是啊,爬了大半個中國來複試容易嘛~”


    就這樣,我認識了我未來的同學以及室友,有點脫線的小草同誌。小草總說,那麽多人,怎麽偏偏就是我扶起她,這是多麽其奇妙的緣分啊。我沒有告訴她,其實很多蠢蠢欲動的男同胞也想來扶,隻是動作沒我快……


    筆試麵試體檢全部結束,小草婉拒了我帶她逛逛X市的好意:“我回家了,我得回去接接地氣。X市咱們有三年時間慢慢看。不急,不急。”


    看著她一瘸一拐地蹦上出租,我一直沒問出口,姑娘,你怎麽就知道我們倆錄上了呢?


    Date:2009.4.8


    三天後,我接到錄取通知短信,彼時,娘親剛掛斷護士站的電話:“今天沒有床位,你爸去不了。”現在哪個醫院都一床難求,我看了眼腳邊開了蓋的行李箱,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整理。


    娘親午飯做了一半的時候,手機屏幕一亮:“有個病人下午提前出院,盡快過來,到明天可能就沒了。”


    靠譜青年啊。


    下午一點,醫院。護士站那邊顧醫生已經簽了入院單,手續辦得很順利。


    我擦幹淨了桌椅床櫃去開水間洗抹布,在門口接到了小草的電話:“林之校林之校!咱們要當同學啦!”


    我笑:“說不準咱們還能當室友。複試的女生就四個,聽師姐說我們住的是四人宿舍。”(半年後,四個姑娘被分在了三個宿舍,小草大笑:“緣分天注定啊!”)


    我被電話那頭歡快的笑聲傳染:“我們有三年時間可以把X市逛到膩。”


    掛斷電話,我轉身,五米開外,顧醫生對著我負手而笑。


    二十天不見,他笑容裏那種和煦溫暖的味道,隨著窗外的季節,一點點轉濃。


    午後溫暖的陽光裏,我看著他微笑的眼睛:“顧醫生。”


    他的視線掃過我的手機,點了點頭。


    “謝謝你。”床位競爭這麽激烈。


    他嘴角微揚:“不客氣,應該的。”就越過我進了辦公室。我看著他的背影,總覺得他哪裏有點不一樣。很久之後,他淡定地告訴我:“哦,就是心跳速率稍微快了一點。”


    下午,娘親陪林老師去做檢查,我被派去谘詢化療方案。


    敲敲門:“顧醫生。”


    正對著屏幕劈裏啪啦敲醫囑的人轉過頭看了我五秒鍾,然後看了眼身邊的椅子:“坐。”


    美色當前,我正襟危坐,目光下意識地移向他翻飛的手指。正當我感慨“不彈鋼琴實在浪費”的時候,手指停了下來。


    我抬頭,顧醫生正好笑地看著我:“要問什麽?”


    居然看別人的手看到發呆,我尷尬地扶額:“林老師的化療方案。”


    他抽出口袋裏的筆,翻開我手邊的手劄本,邊說邊寫:“XELOX方案。掛的化療藥水主要成分是奧沙利鉑,屬於鉑類抗癌藥,量不大,在之前和之後會加一些保肝護心方麵的藥,同時口服希羅達……”


    “化療反應?”這是我最關注的。


    “因人而異。奧沙利鉑有一定的毒性,會產生惡心感,不排除會出現嘔吐現象。”


    出了辦公室,我看著手裏那一頁中英混雜的筆跡,正感慨現在的醫生服務質量要不要這麽好,身後傳來顧醫生的聲音:“林,林——”


    我轉過頭,看到他保持著林的口型:“林之校。”


    “哦,林之校,”顧醫生頓了頓,“去給你爸爸買雙手套,化療期間不能碰金屬和任何生冷的東西。”然後轉身走回辦公室。


    我看見他小聲咕噥一句:“男孩子的名字……”


    醫生筆跡:哈哈哈哈哈……


    (你怎麽除了傻笑就是傻笑。)


    醫生:沒有,就是覺得那時候比較傻。


    Date:2009.4.9


    病區新來了一批實習醫生和實習護士,走廊上動輒呼啦啦一大批人,甚是拉風。聽到隔壁醫生集體查房的聲音,我的心跳有些加快。當主任推開門時,我下意識地垂下目光。


    病房被近二十個人堵得有些空氣稀薄,A主任和林老師握在一起的手晃來晃去晃得我眼花,視線往旁邊一移。顧醫生雙手拿著病曆夾垂在身前,安靜地垂著眼睫,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這表情讓我想起小時候聽外婆說起的摩訶迦葉拈花一笑,看似通透,卻又看不通透。


    後來,醫生回憶說:“之前20天不見,心裏倒還平和,等再見到麵,才發現心裏有多高興。”


    八點半,護士長來給林老師紮針,後麵跟著一個新麵孔,小小的個子,笑起來眼睛彎彎,有兩個很甜的酒窩。護士長紮針的時候,她往地上一蹲,拖著腮幫子跟朵小蘑菇一樣,仰著頭看得一眨不眨。


    一小時後,小蘑菇來給林老師換水。看著她一筆一劃在換水記錄上簽字,林老師忍不住問:“孩子你多大了?哪兒人?”


    “A市人。我21啦!不是小孩兒!”


    娘親:“這麽巧,我爸爸也是A市人。”


    接下來的十分鍾裏,我和林老師呆呆地看著娘親和小姑娘用吳儂軟語聊得熱火朝天。


    “這邊A市人好少,居然在這裏碰到老鄉了!”小姑娘興奮得手舞足蹈,看架勢想給娘親來個擁抱,半路發現不大合適,然後一頭紮進了我的懷裏……


    真的有美人主動投懷送抱這種事啊。這是當時我腦子裏唯一的一句話。


    中午去吃飯,碰到從門診回來的顧醫生,剛準備打個招呼,從護士站撲出來一個人。


    “顧老師!期末急診醫學大題是考心肺複蘇還是電複律啊?”


    我看著小蘑菇著急地繞著顧醫生轉圈,突然看見我,“啊,老鄉姐姐!”


    再度美人入懷,我隻覺得各種狀況外。 在醫院裏,有新護士喊老護士老師的,有實習醫生喊醫生老師的,可顧老師,你們這是——跨品種麽?


    “因為他真的是老師呀!”小蘑菇來換藥水的時候一臉理所當然,“上課,監考,改試卷。”


    “我真的不是她老師。”顧醫生查房的時候一臉無奈,“之前主任出去開會,我代了一堂公選課,監考,是電腦隨機排的,改試卷,是被師兄抓過去幫忙的。” 囧。


    不過這並不妨礙小羽脆生生的“顧老師早!”“顧老師好!”“顧老師再見!”


    顧老師壓力很大:“孩子,你正牌老師在辦公室裏坐著呢。”


    小蘑菇名叫程羽,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個心思簡單到有點缺心眼的姑娘。認識第一天,午飯就端著外賣泡在我們病房,把她爸爸的工資她媽媽的單位全都抖給我了……這年頭,這麽單純的孩子,實在難得。


    很久之後,小羽抱著我的胳膊撒嬌:“師娘,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好人!第二眼,就知道你能把老師治住!”我被那句師娘喊得風中淩亂,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這次來化療,和護士們熟稔了很多,偶爾會多聊兩句,至於醫生們,照舊的五分鍾查房,除了顧醫生。我三點去代客加工那拿黑魚湯,他進來查房,快三點半回來,他居然還在病房和林老師聊天。見我進來,他點頭告辭,經過我旁邊的時候,笑意盈然:“魚湯很香。”


    我狐疑地看著他的背影,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好像他並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卻總讓人覺得他多做了點什麽。


    晚上,我正在開水間洗碗,一聲“姐姐!”驚得我猛回頭。


    “小杜!”


    小家夥剛理了頭發,短短的板寸很是精神。


    “護士長說你這個月起就不來醫院了。”


    “嗯,還有兩個月了。不過顧醫生說應該來和你打個招呼。你們倆怎麽樣了?”


    我望天,這算是個什麽問題……


    遂直接無視:“複習得怎麽樣了?”


    “說不上來,感覺又有底,又沒底……”


    “這狀態不錯,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


    “我想讀醫。”小杜默了默,撓撓鼻子。


    我看著眼前這個有點局促的男孩,點點頭:“想法不錯。”


    “嘿,顧醫生的學校估計是摸不到邊。”


    我拍拍他胳膊:“你站得越高,看得越遠,能選擇的路就越多。現在,你別的都不要想,先努力地站到高的地方去。”


    小杜走的時候對我說:“知道顧醫生怎麽跟我說的?他說,‘你什麽都不要想,全力以赴考出來再說。’”他狡黠地笑,“你倆約好的吧?”


    Date:2009.4.10


    昨天白天還好好的林老師,晚上忽然開始起化療反應,今天徹底消停了,蔫蔫地躺在床上,半眯著眼睛捏了捏我的手指,就會周公去了。下午精力略濟,又恢複了惡搞本色,攏著胳膊走到衛生間門口,伸手戳了下金屬門把手,再戳了一下,然後轉過頭來一臉的無辜:“林之校,我要上廁所。”我一頭黑線地過去幫他開門。娘親吩咐過,即使戴了手套也盡量不要碰生冷。


    就在他眨巴著眼睛對我說“勺子是不鏽鋼的”,我一邊“張嘴,啊——”地給他喂火龍果一邊腹誹賣萌和年齡絕對無關的時候,顧醫生推門進來,站在床邊無言地看了一會兒:“林老師,您今年五十二了。”


    林老師淡定地點點頭。


    顧醫生扶了扶眼鏡:“第一次的水都掛完了,身體適應得還可以。明天血檢出來沒問題的話就可以回家了。”說罷看了我一眼,往外走。


    我跟在他後麵出病房,沒走兩步,顧醫生突然回過頭:“你們不要把他當病人,要把他當正常人。”


    我看著眼前情緒難得有波動的醫生,“哦”了一聲。


    顧醫生扶了扶額,視線落到我手裏的火龍果和勺子上:“最起碼,他吃東西是可以自己來的。”


    “哦。”


    “買個密胺的勺子。”說完轉身走人。


    我看著手裏的不鏽鋼勺子,慢慢地“哦”了一聲。


    Date:2009.4.15


    我回到學校,開始忙碌畢業答辯事宜,期間時不時回家看看林老師,生活相當充實。


    那本手劄一直安靜地躺在我包裏,偶爾拿出來翻一翻,兩個人的不同字跡靠在一起,讓我想起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行筆流水的樣子。


    Date:2009.5.5


    如果說第一次化療還算順利,那麽第二次化療就可以算災難了。


    昨天我在病房一切都安頓好,卻久等不來去開房的娘親。一個電話撥過去,那頭聲音糯糯:“我不舒服。”


    確實是不舒服,體溫38.6℃。本身就屬於辦公室亞健康群體,從二月份起精神就一直處於緊繃的狀態,前一陣子又是接連的出差。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睡吧。我爸那邊有我呢。”


    林老師這邊半天都沒撐住,藥剛下去就起反應了。


    Date:2009.5.6


    立夏已過,天氣開始有些細微的燥熱。我拎著早飯,撐著腦袋坐在電梯間休息椅上等電梯。


    “林之校?”


    我睜開眼:“顧醫生早。”


    我們被人流推進電梯,擠到貼牆,我索性半闔上眼睛。


    身旁的醫生雙手環胸,微微低下頭:“你媽媽去哪兒了?”


    “賓館,前天中午開始發燒,低燒一直退不下去。他們兩個,晚上一個醒不透一個睡不著。”


    “你——”他頓了頓,沒有說話。


    醫生們查完房,林老師開始掛水,我囑咐小羽幫我注意著點,便拎著保溫桶匆匆往賓館趕,在走廊上與顧醫生擦身而過,他說:“你慢一點跑。”


    等娘親吃完早飯,給她灌了藥刮了痧,我奔去菜市買菜,送去代客加工點再跑回醫院,門一推開,看到林老師可憐地靠在床上:“我的手腳麻得厲害。”


    我掩去焦慮,伸手摸摸他臉:“沒事,我在呢。”


    中午下班前,顧醫生敲門進來:“有需要我幫忙的麽?”


    我端著鴿子湯看著他:“能幫我給林老師喂飯麽?”林老師已經徹底萎靡了,昨天還能喝點湯,今天什麽都不想吃。


    醫生揉了揉眉毛,走到病床邊:“林老師,你得吃飯補充營養。”


    “葷湯聞著惡心。”


    “那素湯?”


    “不想吃。”


    “麵?”


    搖頭。


    “稀飯?”


    搖頭。


    “餛飩?”


    遲疑了一下。


    我驚奇地看著眼前這兩個談判的男人。


    醫生轉過身:“出了大門向東一條街,有家餛飩館,你買純素的餛飩。”


    下午,娘親的溫度終於退下去,我趕回病房。


    我想起中午醫生的交待“奧沙利鉑具有精神毒性,越想著它越難受”,於是按摩著林老師僵硬的肩膀:“你睡一覺起來,這瓶保護血管的掛完,就舒服了。”林老師將信將疑地閉上眼睛。


    鼻端似有若無地有布料滑過,我才意識到自己睡著了,睜開眼,看到眼前的白袍正伸手調著吊瓶滴速。


    林老師似乎是睡著了,我慢慢地從他脖子下麵抽出有些麻掉的胳膊,閉上眼睛趴在被子上,正準備伸個懶腰,感到頭頂覆上一隻手。


    我睜開眼,看著顧醫生以摸小狗的姿勢揉了揉我的頭發,然後悠然而去。


    這是——突然被什麽附體了?他離開之後我腦子裏隻有這一句話。


    發小印璽曾經說過,男女之間的那道坎其實不是“做我女朋友吧”,而是首次肢體接觸。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肢體接觸,隻是從那之後,我一看到顧醫生,就會渾身不自在,一股熱氣從後背一直竄到後腦勺。


    醫生筆跡:你中間那20天倒是淡定。


    (難道你不淡定?)


    醫生:定。


    Date:2009.5.27


    第三次化療是個痛苦的過程,林老師的體重已經掉了20斤,顴骨都突了出來,即使主任改了方案,把化療藥分到兩天掛以減輕化療反應,林老師還是從昨天上午就開始嘔吐,通宵未歇,黃膽水都吐了出來。等到今天上午那瓶奧沙利鉑掛完,趴在我懷裏的林老師已經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隔著汗透的睡衣,摸著他身上一根一根的肋骨,我突然有些想哭。


    我去到醫生辦公室:“可不可以不化療?正常人不吃不喝不睡都吃不消。”更何況是剛動完手術的人。


    顧醫生遞過林老師的病理診斷:“你爸爸屬於低分化腺癌。”


    我茫然地看著他。


    “惡性程度高,預後差,易轉移易複發。”


    我默不作聲地盯著病理報告,半天才僵僵地問:“手術之後的病理切片,不是說,很好的麽?”


    顧醫生望著我,不說話。


    離開辦公室之前,我問顧醫生:“化療究竟有沒有效,能不能——實話告訴我。”


    顧醫生眉頭微蹙:“消滅可能殘留的癌細胞,防止轉移。其他的——效果有限。”


    晚上,我抱膝坐在電梯間的休息椅上發呆,隔著窗玻璃看外麵的星空。


    聽到身後腳步聲漸近,我轉過頭,顧醫生在我身旁站定,兩隻手插在口袋裏。


    我禮貌地笑笑,扭回頭繼續看天空。


    “不要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哪有?”


    “你半夜三更的坐在這。”


    我看了眼手表:“北京時間晚9點15分。”


    他偏頭看了看我:“回賓館休息吧。”


    “不要,我不在林老師睡不著。”雖然我知道我在他也睡不著。


    不過,還是起身和醫生一起往回走。


    “林之校。”


    我回頭,已經進了辦公室的人又走了出來,遞過來一條巧克力。


    “謝謝。”在這個時候,沒有長篇大論的安慰或者危言聳聽,隻是淺淺地微笑。


    Date:2009.5.28


    早上查房,林老師看到顧醫生,隻說了一句話:“我要回家。”


    “你兩天沒有進食,現在這樣怎麽回家?”


    “我要回家。”


    “要等你的血檢報告。”


    “我要回家。”就這四個字。


    顧醫生抬起頭:“自己能下床麽?能走路麽?”


    “能。”


    “走給我看看。”


    “……”蕭瑟了。


    “如果你指標不合格,又繼續吃不下去的話,我隻能建議給你掛脂肪乳補充營養了。”


    “我不掛……”


    顧醫生完全無視,向我們點頭告辭。


    林老師委屈地皺著臉,在我們麵前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遇到了完全不買他帳的醫生。


    Date:2009.5.30


    連著三天的脂肪乳掛下來,化療反應漸停,林老師的精神略微恢複。


    我端著水杯去電梯間透氣,隔著玻璃向外望去。下午四點多下了一場雨,濕氣還未退去。記得曾經看到過一句話,任何城市,從低處看,都是平凡的,從高處看,都是美好的。即使再簡單的路燈,在濕潤的空氣裏氤氳成一片,都能透出一種安靜的美來。我正嗅著被雨水洗刷得清新了許多的空氣——


    “你爸爸怎麽樣了?還吐麽?”


    我驚奇地轉過身,看著眼前的白袍男人:“顧醫生,你今天又值晚班?”


    “同事端午回家,和我調了一下班。”


    兩個人無聲地看了一會兒街景,他走開去打電話,聲音很低。我半眯著眼睛,被窗外拂進來的空氣浸潤得都有些睡意的時候,一隻手機放到了眼前。


    我看看屏幕上正在跳動的通話時間,再看向舉著手機的醫生,他隻是朝手機抬了抬下巴。


    我接過,屏幕上還留有他的溫度,讓我一時間有些無措:“喂?”


    “姐姐!”


    “原來你的全名叫杜文駿。”


    我看到醫生臉別向一邊,笑了,趕緊尷尬地補了一句:“兒童節快樂。”


    “……”


    氣氛更尷尬了。


    我看看醫生再看看手機,突然反應過來:“快考試了吧?”


    小杜:“還有一個禮拜。”


    我抓抓頭發:“在戰術上藐視敵人,在戰略上重視敵人,祝你早日取得抗戰勝利。”就急忙把手機還給了顧醫生。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麽,顧醫生笑了笑才道:“好了,看書去吧。保持正常作息,不要開夜車,平常心迎考。”


    Date:2009.6.1


    經醫生們討論,林老師的化療反應過大,身體耐受性過差,此次化療結束後先暫停療程,回家調整一段時間後,再繼續下一步治療。


    上午,我先行一步離開了醫院,回學校進行畢業論文答辯。


    小羽抱著我蹭了半天(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為什麽格外黏糊我),直到我答應下次來給她帶好吃的她才鬆手。


    我沒有見到顧醫生,他查房都沒趕上就去準備手術了。


    醫生筆跡:你反正是不會顧慮我的心情的。


    (那會兒我怎麽顧慮你的心情?況且那會兒我也不知道你是什麽心情……)


    Date:2009.6.30


    中藥介入治療一個月後,林老師氣色漸好,體重見長。


    從市醫院做完常規檢查回來,娘親一進門就忙著燉湯,叮囑我給醫院打電話上報檢查結果。


    值班電話撥過去。


    “喂,您好,這裏是胃腸腫瘤外科。”熟悉的男中音。


    “顧醫生好,我是林之校。”


    相當官方地你來我往,一直到快結束,對麵才不經意地說:“對了,杜文駿成績出來了,過線19分。”


    “很不錯,恭喜他。”


    “我會轉告他的。再見。”淡淡掛斷。


    Date:2009.7.4


    在我成了一名合格的畢業生之後,我又成了一名合格的無業遊民。之前娘親一直以為我考的是和本科專業相關的研究生,結果看到通知書的那天東窗事發。她相當不待見地質這個專業,開始對我冷暴力。水深火熱之中,我接受了三三拋出的橄欖枝,去給她當煮飯婆,她在X市成了一名光榮的工程師。


    晚上洗完澡,兩個人一起窩在床上,三三突然八卦心起:“校,你現在開心不?”


    “挺開心的啊。”


    “像一個在單相思的人不?”


    “……”


    “你和那顧醫生怎麽樣了?藏藏藏,藏什麽藏?我對你手機沒興趣。”


    我望著天花板:“就——正常的醫患關係。”


    “然後呢?”


    “?”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的姑娘啊!”三三彈起來,“別告訴我你喜歡一個人就這麽看一看就完了。”


    “啊……那不然呢?”


    “想方設法在一起啊。”


    那個時候,我是真沒想到那個層麵上去。隻是單純的覺得看到他心裏高興,別的,就真沒有了……


    “愛情,是一種強烈的想要和對方在一起的向往。就是你希望未來的日子與其相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三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你這種喜歡,和喜歡一幅畫喜歡一個花瓶有什麽區別啊?”


    “哦……”


    三三突然狐疑地轉頭:“醫生對你有意思沒?”


    我嚴肅地搖頭:“沒有。”(相當篤定。)


    “不應該啊,這麽水靈的姑娘,他又不是和尚。”


    “醫院的姑娘多得海了去了,你當他沒事幹就發情啊……況且,這才認識了多久。”


    “親愛的,你沒聽說過一見鍾情二見傾心麽?時間不是問題,看對眼了就行。來來來,且把你二人之間的事與我一一道來。”


    我道了二十分鍾,三三老僧入定一般聽完,突然戳我腦袋:“你簡直就是,少,女,的,外,表,大,叔,的,心!”


    經過三三連續兩晚的開導,我有了兩條基本的認識:一,醫生是男人不是蓮花,不但要遠觀,更要褻玩。二,他可能依稀仿佛大概也是對我有意的。


    有了這兩層認識,我瞬間豁然開朗,雖然依舊前路迷茫,但好歹是看到路了。


    Date:2009.7.21


    時隔50天,再次回到醫院。我把外婆做的青團給小羽的時候,她的笑聲響徹整個走廊,被護士長直接拎走……


    這次住的是雙人病房,隔壁床是名退役軍人,剛摘了監控儀,陪護的是他兒子。晚上六點多,我洗完碗回到病房,就看到隔壁床病友靠在他兒子懷裏小腿抽搐。


    “麻煩你幫我叫一下值班醫生。”身高馬大的父親靠在他懷裏,他一時不好抽身。


    我跑向護士站:“F主任呢?”今天他值班。


    值班護士:“大概在值班室吧,你去看看。”


    值班室房門並沒有關死,我曲起手指輕叩了門一下就滑開了一道縫,正準備喊人,就看見櫃子轉角,一個穿護士服的年輕姑娘趴在一個穿白袍的人懷裏,兩隻胳膊環著對方的脖子。白袍的臉沒看見,但他的手表我記得,一小時前出現在病房——“今晚我值班。”


    我驚得往後倒了兩步,腦子裏就一句話:shit,這種事我也能撞上。


    我慌忙轉身,偏過頭就看見顧醫生從辦公室出來,下意識地朝他的方向邁了一步。


    據醫生後來的形容,我當時的臉色很難看。他看了眼我身後值班室的門,再瞟了眼走廊,一把抄住我的胳膊迅速拽進了辦公室:“看到你沒有?”


    我立刻搖頭。


    我還沒平複好呼吸,他忽然低下頭,狀似隨意地翻翻手邊的病曆夾:“你剛才說的這種情況也是有的,但是就各項指標而言,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問題,所以你們要多加注意——”


    我揚眉,卻聽到背後門被推開和漸近的腳步聲,看著顧醫生的側臉,我輕聲道:“好的,知道了,謝謝顧醫生。”


    “不客氣。”


    “小顧啊,這麽晚還沒走?”


    顧醫生視線越過我,一臉風平浪靜:“走到一半發現手機落在辦公室了。”


    我吸了口氣,轉身微笑:“F主任好。”


    對方的視線在我們身上逡巡了一遍,點點頭:“早點回去吧。”就轉身出去了。


    我輕輕吐出那口氣。顧醫生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隻是音量很輕地說:“值班室以後——不要隨便去。”


    我點頭:“我問了護士站才找過去的。我們隔壁床痙攣了。”


    顧醫生抬腿往外走,經過護士站的時候,看了值班護士兩眼。進病房之前,他低低地說了一句:“下回讓護士找。”


    我心裏默默吐槽:原來護士也是很八卦的,還借別人的手八卦。


    醫生筆跡:你怎麽什麽事情都能碰上?


    (運氣不好。你那天怎麽那麽晚還沒走?)


    醫生:耶穌讓我留下來救你。


    (……)


    Date:2009.7.22


    林老師這次化療雖然沒有特別嚴重的嘔吐,但是……變成了孕婦體質。白著一張臉,食欲瞬息萬,前一個小時想吃瘦肉粥,下一個小時想喝果汁。我奉命買水果回來,遠遠就看見護士站裏,顧醫生被三個護士圍在中間。


    “難得幾個科的聚在一起,晚上一起來嘛。”


    “火鍋?燒烤?酒吧?KTV?你定地方我請客。”


    “放射科的那兩個要求我必須把你拽上!”


    現在的年輕人,夜生活真是豐富多彩啊。╮(╯▽╰)╭


    經過昨晚,我已經把顧醫生上升為並肩倒過黴的革命戰友,可以在相處時真情流露。所以當我正準備目不斜視地經過護士站,對於“啊,林之校,A主任讓我告訴你——”就脫離包圍跟了上來,結果卻沒了下文的人,我近距離地表示了一下鄙視之情——自己應接不暇借助無辜路人脫身什麽的最可惡了,我都能感到後背被道道視線戳中。


    於是我繼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回到病房。之後和娘親說起某男子遭人覬覦的橋段,娘親感慨:“所以說不能找醫生當老公,誘惑太多啊。”我頗認可地點點頭,隨即心裏有點悶,就好像平整的紙被人捏皺了一個角。


    Date:2009.8.11


    小杜回到醫院,發喜糖。


    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麽想的,在醫院裏捧著一盒子糖,見到認識的就塞一把,這情景,無論如何和“拿到錄取通知書”聯係不起來。


    不過我沒看到這幕場景,隻從顧醫生那裏收到一袋糖,很喜慶的紅色錦袋,上麵無厘頭地寫著“天上掉下個林姐姐”。


    “這是他讓我轉交的。”顧醫生笑得眉目輕揚,“你不在現場也好,不然他會興奮地抱著你原地轉一圈,再親一口。”


    “〇_〇?!”


    “護士長就是那樣。”


    “……”不錯,會開玩笑了。


    認識快半年,雖然顧醫生在絕大部分時候都是在淡笑,淺笑,微微笑,但是整個人說起話來相當端正,所以隻讓人覺得斯文親和,這也是為什麽我一直覺得此君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但是不同於以往每次見麵都要經過“一段時間不見,從陌生到熟悉”的過程,這次兩人見麵,熟稔得仿佛能拉家常,於是我熟稔地問道:“程羽呢?”


    “她轉去心胸外實習了。又給她帶吃的了?”


    “嗯。”


    “怎麽不給我帶呢?”相當自然的口氣。


    我當時哈哈一笑沒往心裏去,在他答應明天幫我打個電話到那邊的護士站後,就謝過告辭了。


    後來才知道,醫生的那個錦袋上寫的是:“姐夫接好。”(杜文駿你的語文果然是……)


    Date:2009.8.12


    九點多,我帶著棉紗手套捧著剛出爐的魚湯回到病區,在走廊遇到醫生,一起並肩往回走:“剛才給心胸外那邊打了個電話,程羽說有空就過來。”


    “謝——”


    “姐——姐——”


    我扭過頭,看到小羽乳燕投林一般飛撲過來,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我的右手邊是一間病房,一個護士正站在門口低頭填記錄,身旁的推車上是瓶瓶罐罐的藥水以及注射器,正對我的是垃圾袋,裏麵是替換下來的針頭、輸液管和注射器。我那麽一讓,撞到了護士,條件反射地往後倒了一步,腳下一滑,就奔著垃圾袋栽過去了——


    “啊!”護士叫了一聲。


    顧醫生迅速地撈住我的胳膊,往懷裏一帶,踉蹌著往邊上退開一步,陶瓷湯碗跌到地上,“嘭”的一聲摔成四塊。


    顧醫生:“燙到沒有?”


    我搖搖頭,看看他,再看著地上冒熱氣的魚湯,說不出話來。


    “怎麽回事?出什麽事了?”護士長穿過人群疾步過來。


    顧醫生:“沒事,手滑了。”


    護士長:“人沒事兒吧??


    ?


    顧醫生:“沒事。”


    一直到護士長轉身走開,醫生才鬆開環著我的手。


    在我們身後急刹車的小羽呆呆地喘著氣問:“哎?怎麽,怎麽回事?”


    我這會兒聲音才回來,低低地“啊”了一聲:“手滑了……”


    接下來的十分鍾,外科第一病區的走廊裏,兩個女生一臉囧相地收拾殘局。


    Date:2009.8.13


    離開醫院之前,顧醫生來病房找林老師簽本次化療結束的確認單。


    整個過程,我望天,望地,望空氣,渾身別扭,就好像是用很燙的水衝澡之後,皮膚一針一針地熱,卻又出不出汗來。


    昨天清理殘局的時候,小羽感慨:“剛才顧老師反應好快。”


    “啊……”


    “姐,你有沒有男朋友啊?”


    “哎?”話題是可以這麽拐的麽?


    醫生筆跡:你還可以再遲鈍一點。


    (你也表達得很隱晦啊……)


    醫生:我還能怎麽樣,總不能就這麽撲上去。


    Date:2009.9.3


    下午四點,最後一瓶水掛完,林老師的化療療程全部告終。護士長幫我們拍了張全家福,裏麵三個人笑得很傻。一張張翻過相機裏的照片,恍然發覺已經過去了半年多,我們終於一起熬過了這段艱難的時光。


    娘親摸了摸林老師的臉:“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林老師笑道:“我的後福,就是林之校了。”


    Date:2009.9.4


    早上,顧醫生帶著出院通知來病房,娘親去退房了,林老師去拿藥了,隻剩我一個人在收拾行李。他負著手靜靜地看著我翻箱倒櫃,突然問道:“聽護士長說,你外婆也在這兒做過手術?”


    “嗯,我初三那年,她鼻咽癌放療。”


    “哪一年?”


    “02年。”


    “啊……”他沉默了半晌,“我比你大這麽多。”


    我愣在原地,心裏微微一跳:“嗯?”


    醫生已經恢複了官方的笑容:“我今年應該都是周五值夜班,有問題可以打值班電話。術後一年記得預約檢查,明年3月。”說完轉身離去。


    出院之前,三三一個電話,十分鍾後拎著大包小包出現在病區,衝著林老師甜甜地叫了聲:“幹爸!”


    我看著眼前這個一臉乖巧如數家珍地講著幹海參泡發的女人,實在有種上去搖一搖她是不是本尊的衝動。


    不過,很快——


    “那邊那位是不是顧醫生?”三三很低很低地在我耳邊問了一句。


    我就知道!


    “不錯,我這關通過了。”


    這需要你批準麽>_<!!!


    三三掐住我的胳膊咬牙切齒:“林之校!這是最後一次化療了!”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我知道接下來很長很長時間不會來這裏,我知道我和他的交集基本到此為止了,我心裏已經夠難受的了,所以——“蕭珊,把你的爪子給我放開!”你就不要再增加我的痛苦了!


    隔著走廊與來來往往的人,顧醫生遠遠望過來,淡淡笑了一下,轉身離開了病區。


    我與護士還有主任道別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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