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棠聽見這話,似有不信:“姑姑您說的是……忠君?”


    我看著她,點點頭。(.無彈窗廣告)


    “難道吳尚儀的死因……”遲疑了一下,棣棠才接著問:“有什麽不妥?”


    我再點點頭,看著她笑道:“棣棠精奇聰慧過人。”


    “你知道神宗駕崩以後,是誰繼的位嗎?”我又問她。


    “這個奴婢知道!”棣棠略想一想,答說:“年號廟號雖然不記得了,但是有個花名,奴婢記得一清二楚,是叫做‘一月天子’吧?聽說登基不過一月就過身了。”


    我點點頭:“是這位沒錯了,名常洛,年號泰昌,廟號光宗。那你知道他是為什麽駕崩嗎?”


    棣棠略遲疑了一下:“似乎是……得了病服用了什麽丸藥,就駕崩的吧?”


    這說的,乃是明末三案之一的“紅丸案”,具體的過程與棣棠說的沒有兩樣,就是天子病糊塗了,吃了鴻臚寺一個小丞奉上的所謂“仙丹”,最終暴斃的案子。


    “若是沒有吳清,隻怕在萬曆二十八年,甚而更早之前吧,常洛就已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萬曆十四年,鄭貴妃產皇三子朱常洵,後就藩洛陽封福王。鄭貴妃心高氣傲又善謀略,再加神宗的寵愛,和常洵一天天長大表現出來的、類似其母的聰慧狡黠,無不令鄭貴妃覺得自己可以帶其子搏一搏皇位。後宮中紛傳帝後二人已有“秘誓”,立皇三子為皇太子。


    隻是大明的皇位繼承向來是嫡子為大,無嫡立長,無子則兄死弟及。這樣白紙黑字寫在黃冊上供奉於太廟之中,放在太祖爺牌位下每日享大明子民香火的規定,自然是容不得一介寵妃說改就能改得了的。


    君王在前朝聆聽老臣們直諫,鄭貴妃在後宮也被請去了慈寧宮由皇太後施以訓誡,這樣一來,明麵上看,帝妃二人已經是不再打這主意的了。


    自然隻是明麵而已。


    鄭貴妃善謀略,明著不行,多的是暗戳戳上不得台麵的方法。


    最好的法子,當然是下毒。


    但是當時朱常洛住在慈寧宮中由皇太後教養,慈寧宮中都是跟著李太後一路走來的宮人,嘴嚴眼毒心思深沉,聽說奉給皇長子的膳食須得經過三道宮人試毒,進皇長子的嘴之前還有一個嚐膳公公,待他吃下一炷香後沒有異狀才會奉予皇長子。


    這路子,也就走不通了。


    次一些的法子,就是製造意外。


    但是同樣由於皇太後的周密保護,哪怕是在禦苑中與皇帝一道打獵,皇長子身邊都是皇太後宮裏的侍衛。即便是萬曆叫他們退下,他們都說是奉皇太後之命護皇長子周全,無太後令不敢就此退開。擺明了就是連皇帝的麵子也要下。


    這麽一來,也是行不通了。


    時間就在鄭貴妃每日的殫精竭慮策劃謀害皇儲中消逝,轉眼到了萬曆二十八年。


    宮中女子因有精研養容術的禦醫們伺候,容貌自然是較之宮外尋常女子要年輕許多,隻是多思則早衰,乾清宮裏的鄭貴妃就是多思的典範。


    萬曆二十八年五月初五,已是那場立太子拉鋸戰的第十四個年頭。那日一早,乾清宮中就傳出鄭貴妃的怒吼,起因隻是她發現了自己一根早白的秀發。


    萬曆皇帝因朝中大部分大臣站在李太後一邊支持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而不滿,已用罷朝抗議了十多年,除了年節之外,其餘時候都是在後宮度過。又多虧身邊宮人善體聖心,這些年朝政雖荒廢著,後宮卻日益昌隆壯大,這大約也是鄭貴妃心氣兒不順的原因。


    隻是鄭貴妃這一吼,把昨夜宿在乾清宮的萬曆爺氣著了。這許多年來,萬曆自問未曾虧待過鄭貴妃,兩人之間已是民間夫妻模樣,隻是這女人也實在太過執拗,自己如今即便已不上朝,遇上過節還是要被大臣們堵著說教,她作為妃子不預先安慰著,卻在這裏發脾氣……萬曆想想深覺無趣,衣裳都沒有換,穿著寢衣就轉身出了乾清宮的大門,往新封的一個小昭儀那裏去。


    鄭貴妃看見銅鏡裏自己身後人影一閃,回頭去看時卻已攔不住,情急之中將手上梳子擲往門口,卻隻打著門口小宮女的一片衣角。


    這一大早,樁樁件件都叫自己覺得不順心!


    於是鄭貴妃就做了一個讓自己下半輩子都不順心的決定。


    一個時辰之後,吳清就捧著鄭貴妃賞賜的香包、艾茼、粽子等物,進了東宮皇長子的居所。


    前年,李太後親自開口向皇帝要了這地方,說是橫豎沒人在住,皇長子年歲大了,已不合適再與自己同住一宮,若是皇帝覺得可以,還請賞賜於他。神宗實則對李太後極為孝順、甚而有些畏懼,萬曆初年時就發生過皇帝調戲宮女又執劍欲殺死無罪閹人的事,被太後知道後大發雷霆,問他“此皇座獨爾可坐乎?”,嚇得萬曆帝趴伏在地連連叩首,這才沒有再叫大臣繼續寫廢帝的詔書。


    這樣一位太後,如今用那樣可憐的語氣替自己的長孫求一個容身之所,於情於理,都無法拒絕。


    吳清進的,就是這樣得來的地方。


    逢年節,高位娘娘做些賞賜是正常的,何況中宮無權,後宮大小事宜全由鄭貴妃說了算。所以吳清送來賞賜,獨居東宮的朱常洛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那時候吳清早晉了尚儀位,尚儀即是處理後宮禮儀的女官,因她平日雖不和藹,但行動間對皇長子一向依足了禮,又兼午後要同父皇和弟弟們一起朝見群臣,所以朱常洛就試探著想請吳清指點一下他的禮儀。


    “若是尚儀還要去別處送賞,還請不用顧慮,直說便是。”皇長子長期受到忽視,時時唯唯諾諾,連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


    “無妨。奴婢想著殿下大約也會問些禮儀之事,所以特地送了別處的才來的您這裏,殿下不要覺得怠慢才好。”吳清笑答。


    朝見的禮儀繁瑣冗長,隻是指點而已,吳清也有些累。


    “殿下勤勉,這樣看來不會有問題了。”


    “真的?”朱常洛喜上眉梢,“不知父皇看了可會滿意……”話出口才覺得自己多言,又說:“尚儀辛苦了,不如坐下用些點心?”


    吳清行禮:“奴婢遵命。”


    用的點心,就是貴妃送來的粽子。


    大約是當著送禮人的麵試毒有些不好意思,吳清眼見著朱常洛扭捏了一下,然後自己動手拆了粽葉:“尚儀請用。”


    吳清看看四周:“從前慈寧宮試毒的宮人沒有來嗎?怎的這殿裏沒多少人。”


    “那原本就是皇祖母的人,從前勞煩她們伺候我已是不妥,如今我已另居宮室,還勞煩諸位嬤嬤,就是不孝了。”朱常洛說著,麵上竟是十分嚴肅的神色。


    吳清微微笑道:“殿下仁厚,隻是這試毒之事不是勞煩,而是伺候的宮人份內之事,既然沒有旁人,就由奴婢代勞即可。”


    朱常洛看她神色一如往常,料想這裏頭應當不會真的擱了什麽要死的東西,也就沒有攔著。


    萬曆二十八年五月初五,就是吳清的忌日。


    皇長子被湧出的黑血嚇得幾近癲狂,閃躲著隻想往宮外跑,卻被吳清拚著力氣拽住衣袖:“殿……下,往後請……記住……防人之……心,不可……”


    朱常洛終究是掙脫了她拽著自己的手,沒命一般往外麵跑。


    ……


    棣棠聽了半日,甚唏噓:“隻是吳尚儀她,恐怕知道那粽子裏頭是有毒吧?若是知道,又怎麽吃得這樣輕鬆自然?她救下皇長子一命,卻在臨終前不揭露鄭貴妃,這又是什麽忠君?”


    我用長棍撥了撥火堆,問她:“那時候,誰是君呢?”


    “這……是萬曆皇帝。”


    “是啊。鄭貴妃是帝王寵妃,皇長子是未來太子,保皇長子一命是忠未來君王,不揭露鄭貴妃卻是忠當朝帝王,所以她啊,是明朝的忠臣。”


    棣棠想了想,又說:“姑姑怎麽就覺得不是因為吳尚儀感念鄭貴妃恩德從而替她隱瞞呢?”


    “若是報恩,她不嚐就是,且聽你這樣說來,棣棠,你大約不知道與閹人對食的滋味。”我看著她笑笑。


    “這……”棣棠終於不能反駁,另起話頭:“隻是吳尚儀那樣的女子,大約不曾念過多少書,卻是哪裏學來的這些大義?”


    對於這問題,我但笑不語,棣棠看不到,我卻看到了。暢音園中有八層塔樓名“擎玉”,武生小春最厲害的一招便是從塔樓頂上鷂子翻身,一層層翻下來,穩穩站在園中討賞錢。沒有從書裏學來的道理,戲文裏也明明白白唱著念著演著,叫看台上坐著的人細細聽了瞧了揣摩了。


    忠君,大約就是從那裏學來的。


    故事講完,才發覺身上冷得厲害。此時爐中灰燼已泛白,火早滅了有陣子了。


    “棣棠,我這幾日大約要出宮一下,日常巡夜,你替我安排著些吧,多謝。”


    “但憑姑姑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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