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北祭點清蓮城那一具具燒焦的屍體之後,第一時間飛鶴傳書到了綠微居,葉兮將那不過十字,卻字字帶著血的信箋看完,忽然問娃娃:“這上麵的十個字,是什麽意思?”他眸光有些飄。端著茶盞的手有些微的顫抖,他說:“我有些不明白。”


    娃娃接過信箋,那上麵寫著:“蓮城亡,無一存,狀如墨家。”


    娃娃麵色忽然煞白,她驟然抬眸看向葉兮,脫口而出:“先生……”


    “這是什麽意思?”葉兮垂眸看著身前小案上的翠綠茶壺,聲音很飄:“一個字一個字的解釋給我聽聽……我看不明白。”


    娃娃眼圈突然紅了,她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兮忽然輕道:“為什麽要讓她走呢,不該讓她走的……我應該讓她一直呆在我身邊的,是不是……”聲音越來越低。


    娃娃哽聲道:“先生……”


    葉兮看著桌上的茶盞,輕聲喃道:“為什麽要讓她走呢,不該讓她走的……”聲音逐漸如風在唇畔消弭。


    娃娃輕輕喊了他一聲:“先生?”再沒聽到任何聲響,卻見葉兮不知何時闔緊了眸子,安靜的捧著茶盞。再無聲息。


    娃娃眼淚開始止不住的掉,越掉越凶,慌得連忙伸手去推他:“先生?你醒醒,先生你別睡!”


    顧青葙急急趕來。匆匆探了探葉兮的脈,一張臉從未有過的嚴肅:“怎麽會這樣?”


    娃娃將那紙信箋交給他,顧青葙一眼掃過,臉色當場就變了:“小青兒死了?”他連忙將葉兮扶起:“快叫雲芝過來!”說完迅速將葉兮往丹藥房帶去。


    葉兮一暈,綠微居瞬間便鬧了起來,喬彌不斷逼問娃娃是怎麽回事,娃娃卻始終一字不答,終於惹火了,喬彌直接向她攤出手:“信箋!”


    娃娃將信箋牢牢藏在身後。就是不肯給喬彌看,葉兮才暈,她不想又暈一個。


    喬彌漸漸有些惱了:“傾長老到底傳來了什麽消息會讓葉神醫突然暈倒?”


    娃娃緊抿著唇不說話。


    喬彌再好的脾氣臉色也沉了:“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不給我看?”


    娃娃忽然大聲道:“不是什麽大事!”聲音大的幾乎是吼,喬彌猛地愣了愣,隨後眉一蹙,心中隱隱傳來幾分不好的預感,他忽然錯步上前,手伸去娃娃身後便準備硬奪。


    娃娃連忙側身躲開,雙手背在身後就是不肯拿到前麵來。喬彌步步緊逼,娃娃連連躲閃,到底是敵不過,娃娃有些急了,怒道:“喬彌你堂堂一個男子漢,竟對我動手,你無恥!”


    喬彌百忙之際還有空回她:“我是看信箋,不是對你動手。”


    “你!”娃娃氣的一狠,腳下忽然一絆,仰麵便要倒下去,喬彌連忙伸手摟住她腰,這一個不慎,兩人頓時齊齊跌了下去。喬彌為防她摔著腦袋,下意識抬手扣住了她後腦,手骨隨即磕到了地上,傳來一陣悶痛。


    娃娃隔著他的手也能感到那種痛,微睜大眼看他,她本就生的好,這麽極近的一看,那雙眸更是純如濃墨,半點雜質沒有,好看的引人至極,喬彌吃痛蹙了蹙眉,再一這樣近的距離看她,忍不住就愣了一愣,然而他反應極快,僅愣了一瞬,隨後立即伸手,從娃娃手中將信箋奪了過來。


    娃娃臉色一怒:“喬彌!”


    喬彌順勢將她扶起來,隨後迅速退去一旁,展開信箋看去。


    那不過才幾個字,一眼晃去,便能知所有內容大概,喬彌臉色便是在那一刻凝固成了一尊石像,他愣愣的盯著那張信箋看了許久,似乎那短短的十個字蘊含了什麽高深的含義,要讓人細細品讀才能領會。


    他逐字逐字的看,看了一遍不夠,又繼續看第二遍,第二遍仍然不夠,又繼續看第三遍,娃娃終於看不下去,她劈手一把將信箋奪過,怒道:“夠了,別看了,十個字而已,需要看這麽久麽?”


    喬彌沒說話,他目光隨著信箋而走,隨後落在了娃娃臉上,似乎還沒將那信箋上的內容與目前的情況對上,神情愣愣的,他看了娃娃半晌,才忽然開口問娃娃:“蓮城……亡了?”


    他聲音在抖,抖得娃娃險些沒聽清他說的那四個字是什麽,娃娃抿了抿唇,沒說話。土巨係號。


    喬彌又問:“蓮城亡了,那麽……少主死了,城主死了,清荷……也死了?”


    他說到清荷兩個字的時候,抖如篩糠。


    娃娃沉默了良久,冷道:“沒親眼看見的事,誰也不能就這麽下定論。”她說完像是也有些不敢看喬彌的眼睛,抬了抬眼,到底是沒看他,匆匆走了。


    誰都知道,十裏樓台的消息網,一向是極準的,傾北祭說的話,也幾乎,從來沒有說錯過。


    蓮城四百三十七口人,傾北祭說蓮城亡,沒多說一句,那就一定是,他們在蓮城真的找到了四百三十七具屍體。


    喬彌在那一刻,整個人都空了。


    葉兮忽然暈倒,情況十分棘手,心跳幾無,脈搏幾無,顧青葙雲芝二人合力施針,整整折騰了半日才將其脈搏心跳緩過來,然而盡管如此,葉兮卻並無任何蘇醒的跡象。


    雲芝憂道:“怎麽辦?”


    “不知道。”顧青葙錘了錘自己額角,有些說不出的煩擾:“師兄此番受的打擊一定很大,能不能醒來怕都是一個問題。”


    “這來的太突然了,我都有些受不了,明明幾個月前還好好的,為什麽一走,突然人就沒了?”


    顧青葙說不出話來,雲芝這個問題,他又去哪兒找這個答案呢?


    在眾人以為葉兮將要睡很久的時候,在這一夜,葉兮卻突然醒了,顧青葙不可置信的上前,喚了一聲:“師兄?”


    葉兮卻沒反應,他默默看著竹榻的頂端,看了半晌,便如平時那般一樣撐身起來,然而卻還沒完全起得來,便忽然偏過了頭去,伏在床畔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顧青葙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他:“師兄你別動!”


    葉兮抬起頭,神情平靜,半點反常也看不出來,除了麵色煞白的沒了煙火氣,其餘的,真跟平時無異,他一言不發,起身走下榻來,披好衣後便往墨月軒竹居走去,顧青葙連忙跟著。


    墨月軒的竹居裏麵依然很暖,她臥在床上,時而伴著兩聲咳嗽,聽的人心裏發慌,這咳嗽聲太淒涼,淒涼的光是聽一聽,便知道屋子裏的那個人已經接近了死亡,這是一種半條腿已經踏進了墳墓裏的苟延殘喘。


    葉兮推門進去,墨月軒聞到了那抹藥香,她半伏在榻上,蒼聲問他:“你來做什麽?”


    葉兮安靜的走近她床榻,忽然伸手,輕輕替她捋了捋背,墨月軒反射性的側身想要避開他,卻始終沒避的過去,葉兮的手按著穴位,他的手,能緩所有的咳疾。


    墨月軒果然不咳了,但是她此時比咳還難受,她紅了眼圈,問他:“你到底想幹什麽?”


    葉兮看了看她,居然輕輕笑了一笑,笑得很溫柔,眸底深處所摻雜的不是冰冷,而是真真切切的溫柔,顧青葙那一瞬間以為葉兮瘋了,他驚疑不定的想要上前,忽然聽葉兮輕輕道:“我希望你能一直活著,等到餘兒回來,讓他可以見你最後一麵。”


    墨月軒道:“這個不用你說。”她支撐到現在,本就是為了墨涯餘。


    葉兮忽然又輕道:“你覺得,我有哪一點對不起你沒有?”


    墨月軒抬眸朝他的方向看了過去,模模糊糊的一道殘影,卻看得出這道輪廓十分俊逸清雅,她心中忽然無比難過,顫聲道:“沒有。”


    她一直都知道葉兮從未對不起她,不管她做什麽,葉兮不耐煩,葉兮不想管,卻始終從未將她棄之不顧。


    葉兮微微湊近了她的耳畔,輕聲道:“可是現在,有了……”他的聲音很輕,飄得像拂耳而過的風聲,墨月軒再開口時,竟忍不住有些即將解脫的急切:“什麽?”


    “風沭陽,死了……”


    葉兮在她耳畔輕輕留下一句,直起身來,轉身離去,他再沒看墨月軒一眼,墨月軒的神情當場凝固在了一個難以形容的表情上,在葉兮將要跨出門檻的那一瞬間,他忽然聽見了墨月軒的笑聲。


    那是一種很詭異的笑聲,張狂放肆,極具穿透力,像是宣泄了心中多年來的怨氣,又像是此生願了,再無可留戀的決絕暢快,她高聲笑道:“死的好……死的好!”


    她中氣十足,高聲喝彩,眼眶紅的像是染了血,卻流不出一滴淚來,她不斷的說:“死的好……死的好!”


    顧青葙那一刻在門外看著葉兮和墨月軒,隻覺得這兩人都瘋了,他不明白葉兮為什麽要突然來跟墨月軒說這麽一番話,他也無法明白,因為他沒死過心愛的人。


    葉兮跨過門檻而去,顧青葙又連忙跟上,這一次,葉兮去找的是簡墨,他開門見山,語氣平淡:“借你的劍一用。”


    簡墨有些驚奇:“你已多年不用劍,怎得突然……”


    顧青葙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在後猛地朝他擺手,簡墨自然看見,瞬間反應過來似的,嚴肅道:“劍客向來是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你要我死可以,但是劍,絕不能給你。”


    葉兮連眼都沒抬,語氣仍然平淡的無一絲起伏,他淡道:“我親自去拿,還是你現在給我?”


    簡墨悶了悶,有這麽借劍的麽?明搶啊這是,他怒道:“我說了,劍在人在,劍亡人……”話音未落,葉兮默默繞過了他,徑直朝他的竹居中走去。


    簡墨的劍是獨一無二的劍,它有這世上最鋒利的劍鋒,和最堅硬的軀殼,殺再多的人,這把劍的鋒芒,也不會被掩蓋一分。


    顧青葙抬腳跟上去:“師兄,你冷靜一點,你七年不用劍不沾血,如今突然用劍,到底是為了什麽?”


    葉兮目光在簡墨竹居中掃視了一圈,看見了掛在壁上的那把劍,他上前,伸手要取的時候,簡墨忽然伸手來奪,葉兮抬手一擋,兩人手下過了數招,葉兮捏緊他手腕,唇角忽然溢出血來,簡墨嚇得整個人都不好了,連忙收手:“算了算了,給你給你!”隨後語氣一凶:“可你一定要記得還,親手還,不要讓別人轉交,老子不喜歡別人碰我的劍!”


    葉兮抬指抹了唇邊的血跡,微不可覺的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顧青葙急得眼睛都紅了:“師兄,你說句話,你到底要幹什麽?”


    葉兮一路往外走,三月剛融了綠微居的雪,瀑布的冰也融化成了活水,潺潺潺潺,嘩啦呼啦的在這鍾山之巔響,空穀悠蕩,寂寂寥寥。


    葉兮過了瀑布,又穿竹林陣,顧青葙連忙攔在他身前,眼睛有些發紅:“師兄!”


    葉兮停下腳步,平行目光直視前方,忽然薄唇輕啟,淡淡喚了兩個字:“喬彌。”


    顧青葙愣了愣回頭看去,頓時見到一副與自己此時一模一樣的場景,喬彌持劍要走,娃娃身前相攔。


    喬彌聞聲轉過身來,那樣的神情,過於平淡,平淡的成了一種說不出的死寂,竟與此時的葉兮何其相似,他看著葉兮,兩人目光隔空交匯,他忽然啟唇,同樣淡淡喊了一聲:“葉神醫。”


    葉兮抬腳朝前走,娃娃眼淚流的止不住,本來就生的跟雪雕似的人兒,這一哭,跟雪融了似的,讓人心疼心軟,可有兩個人此時卻是瞎的,他們看不見,她說先生,你們要去哪兒啊?


    葉兮沒說話。


    娃娃哭道:“先生你別走。”她上前拽住葉兮的袖子,哭的喘不過氣來:“你別走,讓喬彌也別走。”


    葉兮將袖子從她手中扯回來,動作很輕,娃娃拽的本就不緊,他將衣袖扯回來後,便繼續往前走去。


    喬彌從娃娃身前走過的時候,娃娃死死拽住了他的袖子,哭著說為什麽會這樣?


    是啊,為什麽會這樣,明明幾個月前,還一切都好好的,世事無常,悲劇總是來的太出人意料,猝不及防間讓人遍體鱗傷,不複過往,白發染霜。


    喬彌到底是跟娃娃說了一句話,他說別哭了,怪讓人心疼的。


    娃娃拉著他不肯放,含著眼淚直直的看著他。


    喬彌輕道:“我去送送師姐。”


    娃娃哽聲道:“那還回來麽?”


    喬彌沒說話。


    不知道。


    這個問題,他不知道。


    他其實現在也不確定,去送了清荷之後,又該做什麽?他一直都想跟清荷說一句話,可卻一直都沒來得及說出口,他也一直都想和清荷做一件事,也同樣沒來得及和她做,去送清荷的同時,他想,順帶著把這些事情也做了吧,可然後呢?


    然後……還會回綠微居麽?


    喬彌真的不確定。


    他跟葉兮一樣,將袖子從娃娃手中扯了回來,不同的是,葉兮沒用勁,他卻是用了勁才能扯得回來。


    喬彌一向是個很有禮貌很斯文的人,來的時候他會問好,走的時候,他也會說一聲:“娃娃,你保重。”


    一別山水萬重,風月輪轉,他這一輩子,可能都不會有一處定所,他一直在走,不斷地在走,不知要走到哪兒去,本以為他的行程再也不會踏向南方,可沒想到這一次,他是以這樣的形式,返往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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