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自離來仰德離宮兩日了,一如既往輕裝簡行。他的理念:屬於自己的時間,且就完全屬於自己,不必搞得大張旗鼓,否則,就真叫勞民傷財了。


    這次來仰德。他的心情不知怎的總有些傷冷,或許跟父親的忌日臨近有關。


    他的父親70年前降職至詠州,他在那裏呆了10年,日子過得孤寂而荒涼。親族朋友不來理睬,地方官員時時監視。災難使他十分狼狽,一度蓬頭垢麵,喪魂落魄。但是,災難也給了他一份寧靜,使他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於是,他進入了最佳寫作狀態,天朝文化史擁有了《詠州六記》和其它篇什。華夏文學又一次凝聚出了高峰性的構建。


    照理,他可以心滿意足,不再顧慮仕途枯榮。但是,他骨子裏有家族野心的根,他已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卻又迷惘著自己的價值。詠州歸還給他一顆比較完整的靈魂。但靈魂的薄殼外還隱伏著無數誘惑。這年年初,一紙調令命他返回帝都,他還是按捺不住,欣喜萬狀,急急趕去。


    經過汨羅江,屈原的形貌立即與他自己交迭起來。他隨口吟道:


    南來不做楚臣悲,


    重入修門自有期。


    為報春風淚羅道,


    莫將波浪枉明時。


    現在韓自離讀起這樣的詩句還是挺不舒服。父親提到了屈原,有意無意地寫成了“楚臣”,倒也沒有大錯。同是汨羅江畔,當年悲悲戚戚的屈原與今天喜氣洋洋的父親,心境不同,心態相仿。心底裏認同:個人是沒有意義的,隻有王朝寵之貶之的臣吏,隻有父親的兒子或兒子的父親,隻有朋友間親疏網絡中的一點,隻有戰栗在眾齒交鑠下的疲軟肉體,隻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幾的坐標,隻有種種倫理觀念的組合和會聚。不應有生命實體,不應有個體靈魂。


    可是到了帝都,兜頭一盆冷水,上峰厲聲宣告,他被遣派往更為邊遠的留州!……這對父親而言是毀滅性打擊。無情的權力像在給他做遊戲,在大一統的版圖上挪來移去,不能讓你在一處滯留太久,以免對應著穩定的山水構建起獨立的人格。多讓你在長途上顛顛簸簸吧,讓你記住:你不是你……


    父親從此痛定思痛:當你不能決定“自己能成為自己”時,就努力做“決定他人命運”的那一個!


    從此,再沒有《詠州六記》那樣的華章,一頁頁,是血淋淋的向權峰攀爬的冷酷薄情史,包括對待自己的子女,嚴苛甚至殘忍……


    父親養過一隻狼犬張簡,曾經隻誕下來一窩犬子,


    六隻裏五隻都健健康康,隻有一隻生下來就孱弱遲鈍。搶不到媽媽的奶喝,自然更劣勢,危在旦夕。


    自離永遠記得父親當日之舉,


    他把五隻健康地撿出來分給了他們兄弟姐妹,“好好養,一年後牽出來鬥的時候,它們的勇猛就代表了你的實力。”說完,撚出那隻快死的幼犬毫不憐惜地摔到一旁,小犬當時如斷氣,“優勝劣汰即是如此。”


    自離是父親最小的兒子,下麵還有個幼妹。可那時候,自離覺得妹妹都比自己好鬥。小妹妹僅五歲,每日都會帶著屬於她的小犬加緊訓練……自離更貪玩些,自小就有些精致的淘氣,當著父親的麵,他像模像樣訓練他的小犬,背過身,寵養小犬和它親如朋友。那是因為還有一點,他實際養了兩隻小犬:是的,父親以為摔死丟棄的那隻,子離偷偷抱回來也在將養,且,格外珍愛……


    他給這隻衰弱笨拙的小犬取了個有趣的名字:又又。


    雙“又”為雙,取的是其餘兄弟姐妹養一隻,他養一雙的意思。


    又又很虛弱,有時候張嘴喝奶都很吃力,但是非常可愛,因為它無力啟嘴的模樣特別嬌氣慵懶,十分惹人憐愛。


    又又很笨拙,他另一隻小犬張長在五隻裏算憨頭的,又又更慢鈍,它慢慢爬,慢慢睜眼,慢慢瞅;它慢慢嗅,有時候一張小耳朵好像動聽八方,發會兒呆……子離笑,這要是個人,一定是個小傻子。


    但是,自離同時覺得又又很有天賦,特別是嗅覺,它隻要聞過一次的東西,絕對記得住它的味兒,無論藏在何處,挖地三尺它都能精確找到,了不起極了!


    自離愛死這小東西了,


    如果說年幼的他在初來這世上短短六年,有能稱之為“心愛”的,非又又莫屬了……


    但是,就是這人生裏的第一個“心愛”,沒想,最後,也成了唯一,成了最後一個……


    父親發現了他偷養又又,


    或許,這成為了韓自離人生裏唯一的一次夢魘,


    這次,父親站在二樓,


    又又孱幼的小身子在父親的掌爪裏瑟瑟發抖,


    六歲的小兒子跪在父親腳邊牢牢抱住父親的腿,仰著頭大聲哭“爸爸,就讓我養又又吧,它很聰明,我一定把它養好,一年後一定贏!……”


    父親低頭看著小兒子,“這就是我的兒子,今日能為隻畜生卑躬屈膝,以後還有什麽不能擊垮他的自尊!”


    說完,狠心鬆了手……


    這次,又又難逃死劫,摔得腦漿迸裂,


    這次,父親更做出了一個幾乎令人發指的決定:


    他叫下人剝了又又的皮,烹了又又的肉骨端來給小兒子吃,


    “他不吃,不給他飯吃。”宏司長扛。


    無論母親如何哭求、痛罵父親,父親不為所動,


    幼小的自離挺了兩日,終於抵不住饑餓、黑暗幽閉的空間,哭著把又又吃進了肚子……


    至此,


    無論父親如何偏愛自己,甚至到最後,完全以“打壓姿態”牽製他的兄弟姐妹,就為一心培養他為家族繼承人,


    無論父親如何嘔心瀝血養育栽培,鍛就了他今日的一切,包括權力、性情、能力,


    在自離心中,父親,永遠和這夢魘聯係在了一起,夾雜著分明的恨與痛……


    可想,


    此一刻,


    在這偏鄙的小假山石中,


    一雙感覺幾乎和當年又又一模一樣的眼眸出現在眼前!同樣的帶有小動物特有的驚惶不安與純淨憐人!……


    韓自離一抹腥嘔已然抵達喉頭,


    “你叫什麽,”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非要問這個問題,


    求證一個自己都覺得可笑荒唐的結果嗎?


    卻,


    這一刻,


    似乎根本不存在“可笑荒唐”,


    一切都那樣真實,真實得剮心戾肺!


    “又又……”


    夏又難得的警惕,不說出姓,


    反倒就此一舉深挖了他的喉頭,


    “嘔!”


    韓自離扶著假山石,劇烈嘔吐了出來,


    好似要把那六歲時的一顆純淨之心嘔出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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