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而起的劍意藏在夏末初秋的風裏,藏在雨後濕潤的土裏,也藏在踏出去的每一步氣息裏。這就是天地自然而生的劍意,看似與世間相生萬般平凡卻又高於蒼生注定超卓。


    方子軒提著天臨劍,站在風間舵的麵前,周身散發出的威壓高於這位臻極玄關的老者。老家夥自入江湖以來,頭一次感覺到膽怯,仿佛站在他麵前的少年並不是世上的凡人,也非九天蒼穹的上仙。這種獨特的氣質與威壓,令其腹背冰寒,心驚膽戰。


    客棧裏窺視觀戰的江湖人群裏,有人嘟囔著得虧剛剛這神威門門主手下留情,不然他們這些飛劍、秋水境界的雜魚,即便是百人,又哪裏能從一個臻極境高手的手下活過半招。


    風間舵耳力極佳,稍後退上一步,驚道:“你就是神威門新任門主穆子天?”


    可老家夥有意退讓避戰的態度並沒有引來少年的停手,方子軒步步緊逼的步伐,和周身遊走的天地劍意以及那雙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憤怒的眼睛。風間舵知道,他又要和這個少年大戰一場了,隻是這次恐怕要丟了性命。


    誰能想到,在江湖沉寂了近百年的神威門居然有著如此年輕的臻極境門主。


    方子軒左手揮劍,劍氣自劍鋒湧出。越極輕步的身法變幻,伴隨著劍影重重,風間舵整個人被劍氣的力量掛在了半空,緊接著劍光如雨,銀芒閃爍。秋初正午的陽光驟然變得刺眼,老者低沉且淒慘的喊聲在清脆悅耳的劍鋒交錯聲裏被掩埋的一幹二淨。


    少年收劍,站在空曠的地上,閉上眼睛。


    轟然,風間舵半空墜落,鮮紅的血從口中湧出,老家夥的臉上青筋暴起,伸出手朝著方子軒抓去,可已被劍氣斬盡全身筋骨的風間舵,早就沒有一點餘力再去反抗。


    少年的白靴沾著地麵的塵土,停在風間舵的眼前。老家夥不服輸地使出最後的力氣猛然抬頭,忽然心頭慌亂。他從這位神威門門主的眉宇間裏看到了當年孝宗皇帝方繼,同樣還有三年前他參與毒害的陌朝武帝方泠的神采……穆子天……風間舵腦海裏怎麽也不相信江湖中怎麽會突然出現這樣的後輩,一位有著天地劍意傳承,還會使用方氏驚鴻劍法的少年,他隻能想到京州皇宮裏那位兩年不早朝的小皇帝!


    方子軒從風間舵的眼中看到驚愕,可這樣失魂落魄的老者卻無法勾起他半分憐憫,有的隻是憤怒!他望向躺在遠處地上,腹部起伏微弱的溫北,俯身朝著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風間舵言道:“武癡,也不能將別人的生命視作螻蟻,即便是仙人臨凡,要踐踏九州的臣民亦或者這天下無辜的百姓,朕也會用手中的劍,平北,鎮西,定南,殺盡這目中無人的仙,禍亂萬國的神!”


    朕……


    少年自稱朕……


    風間舵恍然大悟,用盡最後的力氣翻過身,抬眼看向雲端。積厚的雲層自曙雀而下翻湧,好似裹在一起的棉花。他緩緩閉上眼睛,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有人和他說,天下者氣運為帝王,失


    氣運者則為王,而蒙格氏該為帝王,方氏奪氣運欺百姓,偽君子真小人。不受待見且有年輕心性的風間舵第一次被人認可,他必將輔佐蒙格氏奪回氣運,改朝換代,為天下人謀求一份安寧……


    “現在啊,老夫倒是覺得,新明一朝的少年天子或許才是天下人所需要的皇帝……”


    片刻寧靜過後,老者就想著最後的時光若是就這樣過去,倒也不算死的太慘。可適才壓下去的疼痛感急驟襲來,風間舵痛苦坐起大口吐血。


    客棧裏的眾人看得膽怯,紛紛挨靠著熟人,不敢發出丁點聲響。


    方子軒的手指壓著手中的劍,後退半步,雙眉緊皺盯著風間舵。這老家夥年過甲子,又是武道近乎臻極的高手,不一定就甘心這樣死於天臨劍所釋放的劍意之下,畢竟這武道極限的強弩之末,亦可傷人七分。


    “哈哈哈,原來天終究要懲罰老夫!痛啊!鑽心的痛!”


    風間舵忽然站起,朝天嘶吼,隨後無聲地站在原地。


    一息、二息……八息、九息、十息。


    武林禍害風間舵,死了。


    看著黑袍老者站立於天地之間的樣子 ,方子軒忽然有些發懵,若不是溫北忽然發出痛苦的聲音,少年都快忘記了自己為何會動殺機,下殺手。


    客棧裏忽然有人大喊:“大惡魔風間舵死了!咱們上啊,給他大卸八塊!”


    原先本著搶奪木盒的江湖“俠客”們迫不及待地衝出客棧,晃動著手裏斷掉的殘片兵刃,似無數頭餓狼撲向獵物。


    方子軒顧不上風間舵的屍首會如何,也不屑去管這些風吹草動便能左右的江湖“俠客”,隻身穿過人群移步至溫北身旁,毫不猶豫地從腰間取出針包。


    雖說回脈針法此刻也已經起不上什麽妙手回春的作用,但是少年念想的是能夠延續這溫北的生命,哪怕是就讓他撐到回北歌也行,實在不行,撐到踏進北域故土,也算不是客死他鄉。


    銀針刺入穴道,斷損的經脈通過穴道上銀針的調節猶如枯草重生般再次接上,溫北臉上的痛苦減少了許多,就連原先疼痛到滿頭的汗水,也削減了不少。


    過了十息,溫北逐漸緩過來,原本扭曲的臉色也隨之平和了許多。他睜開眼睛,看著方子軒,虛弱道:“風間舵死了?”


    眼前的少年再一次讓劍仙刮目相看,溫北知道這少年不尋常,或許他本身也不是什麽蜀川人士,或許就連路撿這個名字都是假的。隻是此時越發接近油盡燈枯的中年並不在乎少年到底有著怎樣的身份。唯獨可惜的是或許未來,少年還會給所有人帶來不敢相信的事,他溫北看不到了。


    方子軒應答道:“風間舵死了,木盒丟在了人群裏,溫前輩,我們回北域,我帶你回北歌。”


    方子軒說著就要扶起溫北,可溫北卻抬手微微推向少年,自己強忍著疼痛坐起來。


    劍仙是人間劍道的仙,是他溫北少年成才,三十歲為武林所追捧的高傲,這種傲氣哪怕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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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要帶著離世。


    “不必了,北域我怕是回不去了,四千裏路的風景,北域的雪山,北歌劍派的花苑,多可惜啊。”


    溫北長歎一口氣,伸出手。方子軒瞬間知意,將手中的天臨劍遞上。


    溫北右手接過天臨,左手撫摸著劍身,微笑道:“天臨劍,你我走過的這三載,腥風血雨,現如今漠上雁送歸鴻,倒是你看著我先離去,也算得可惜,不知今後你的劍主又將會是個怎樣的劍客……咳咳。”


    “前輩。”少年不忍心,念道。


    雖不知這一聲前輩到底喊出來有什麽用,但是方子軒總覺得這聲前輩足以嚇退索命的黑白無常,讓溫北活下去。


    老人說什麽,方子軒一向嫌煩,甚至反向其行。就比如老人常說皇帝是天子,普天之下,天子一言,必一語成讖。可現在少年滿心的無力感,他倒是希望老人所說的都是真的。


    溫北點頭道:“對了,你知道南州有座偏島,島上四季有桃花麽?”


    這是說給方子軒聽的,雖然溫北的眼睛看著的是遠方的蒼穹。


    方子軒搖頭,他這是平生第二次來南州,怎麽會知道南州之地哪裏還有座偏島,更不可能知道桃花生長的偏島這個季節到哪裏去找。


    “那裏四季如春,桃花常年盛開而不衰敗,我喜歡那裏,她也喜歡,隻可惜天人生事十之八九不完美,現在她的仇報了,我倒也不後悔,隻可惜答應過帶她去看桃花的,沒做到,咳咳。”


    這依舊是說給方子軒聽的。


    溫北看著遠方,忽然笑道:“路撿,你到底叫什麽告訴我唄。”


    方子軒一愣,才發現溫北原先看向遠方的目光忽然投向自己。


    麵對這溫北,少年言道:“方子軒。”


    方子軒……方子軒……方……


    溫北念叨兩聲,或許想說真是個好名字,可念叨第三聲的時候他仿佛間想到了什麽,眼神變得驚詫。


    “你是九州天子,新明少帝方子軒?”


    方子軒點頭默認,一時無言,畢竟他也不想再對溫北隱瞞什麽。


    本以為溫北可能會有所驚嚇,畢竟九州的皇帝被北域的王尊為護國公和劍宗第一人這種事情實屬當世之奇。可如今的溫北處於生死遊離之間好似看透了世事,隻是略微歎了口氣,說了聲看北域的造化吧,就笑著指向南邊,繼續言道:“九州的天子……害,什麽天子!就是路撿!路撿你能不能帶我去偏島看桃花!”


    方子軒站起身應道:“溫前輩,路撿能!”說著,少年準備攙扶起坐著的劍仙前輩,可當他俯下身子的那一刻,忽然整個人僵住。


    少年喃喃道:“溫前輩……走好。”


    ……


    ……


    桃花依舊盛開。


    少女在漫天落英下起舞。


    遠方偏島上。


    桃花樹下,一柄天臨劍立在那裏……


    這世上再也沒有了劍仙溫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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