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至,大片的晚霞逐漸退去,紫霧早已消散殆盡,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岑可宣坐於屋內,隱隱覺著有些心慌,喚丫頭璃兒替自己煮了碗能凝神靜氣的茶,本打算喝完茶便早點入睡,哪知剛喝了不過兩口,就瞧見消失了大半天的豆嵐喜滋滋地過來傳話,說是宮主今晚要設宴款待禦景山莊的客人,特地來通知她,要她半個時辰內出席。


    果然如此,她早該料到的。無奈地看了看笑彎了眼睛的豆嵐,不禁疑惑道:“你也要去?”豆嵐笑道:“我要去幫忙準備酒水。”說完,如同一隻鳥兒般歡快地離開了寧馨閣,顯然心情極好,熱情極高。這是豆嵐頭一次對宮中的宴會如此積極主動,實在讓人嘖舌。


    岑可宣搖搖頭,忽又為難起來,宮主設宴款待禦景山莊的客人,自己這即將嫁過去的人必然要露個麵,不過,自小便沒見過幾個外人的她,卻突然就要去見那傳奇般的人物,再聯想起白日裏的遭遇,這實在是……岑可宣望向涑蘭,涑蘭似笑非笑地說:“今日月圓風清,確是個設宴的好日子。”岑可宣沒好氣的道:“那你怎麽不去?”涑蘭搖搖頭,作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道:“我又不是紫雲宮的人,為何要去?”言下之意,紫雲宮中的宴會,他毫無出席的理由,也根本不想露臉。


    這話倒是實話,江湖中人人望而生畏的紫雲宮,涑蘭卻是來去自如,仿佛是自己家似的,這實在讓人費解,然而岑可宣自小便見到他在紫雲宮隨便進出,早已當成了習以為常的事,反而沒想過太多,見怪不怪了。


    折回房裏翻出一件碧綠的衣裳,裙麵上繡了幾朵精致的粉白梅花,這是月初豆嵐給她做的新衣,也是岑可宣十七歲生辰的禮物,穿在身上比平日少了份隨性,多了份嬌貴,禦景山莊的客人畢竟遠道而來,她自然也不能失禮。


    涑蘭卻是不以為意,他歪坐在床邊打著嗬欠懶懶道:“你可是慕容齊的義妹,隨便怎麽穿他也不會覺得你失禮。”岑可宣斜睨他一眼,露出不屑的神色:“我又不是你,隨便何時都一副散漫閑人的姿態。”話剛說完,她再細細咀嚼涑蘭的話,才又問道:“你說‘他’是什麽意思?”涑蘭意味深長地道:“你精心打扮不就是因為有個白莫寅嗎?”


    岑可宣麵上霎時燒紅,強作鎮定的否認:“這與莫寅公子無關。他們畢竟代表了禦景山莊,於情於禮,我都是不能疏忽的。”雖然她的確對初次見麵時自己的狼狽形象耿耿於懷,亦隱隱盼著精心打扮一番,出落個玲瓏標致,以免令白莫寅認出。時日一長,他漸漸忘卻橋邊一幕,便再好不過了。她對此自然求之不得。


    回憶起白日裏的種種,心中煩悶複再,又聽得涑蘭毫不在意的語氣說道:“是啊。今天不知道是誰才見了人家一麵就緊張得跟什麽似的……”岑可宣立馬否認道:“我才沒有……”涑蘭道:“我說是你了嗎?”


    岑可宣漲紅了臉,無言以對,隻好有些恨恨地瞪他,見涑蘭正坐在自己床邊上,她立即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一邊把人往外拽一邊憤憤道:“你給我下來,誰讓你隨隨便便坐我床上的。”誰知涑蘭一個翻腕便脫了他的手,像泥鰍似的一下子滾到床裏麵,把錦被往身上一裹,露出一雙桃花眼笑得滿臉春風得意。


    岑可宣再次大喊:“你給我下來。”涑蘭搖搖頭,笑道:“我困了。”岑可宣冷笑一聲:“困了眼睛還睜那麽大?”涑蘭輕哼道:“笑話,誰規定困了就要閉著眼睛的?水裏的魚不都是睜著眼睛睡覺的嗎?”岑可宣冷笑道:“那你是魚嗎?若是的話,不如讓我一腳把你踹回水裏如何?”


    涑蘭懶洋洋枕著雙手,翹起腿道:“小宣宣若真有本事一腳把我給踹進水裏,那我也會大發慈悲的去求水中的魚神下場雨來給我們小宣宣降降火氣,可憐我這好心眼的,以怨報德,某人卻隻會狗咬呂洞賓,真是世態炎涼,世態炎涼啊!”


    岑可宣被他那神神叼叼的模樣氣得發笑,懶得理會他,冷哼一聲後便自顧自回到梳妝台前,微微低頭,對著那麵昏黃銅鏡開始裝扮。既然豆嵐不在,她也隻好自己親自來了。


    銅鏡中映出她姣好的容顏,並不十分清晰,卻透著一股子動人的靈巧,烏眸黑發,白肌紅唇,她輕輕地給自己抹上點點胭脂,白皙的麵頰瞬間紅潤了不少,見涑蘭毫不避諱地望向她,她麵色微紅,沒好氣道:“不是困了麽,快轉過去,把眼睛給閉上。”


    涑蘭眼睛眨也不眨,卻淡淡地道:“睡不著。全是胭脂味兒,難聞死了。”說著還稍微皺了皺眉。


    胡說八道,她平日多是素顏,甚少裝扮,床榻上哪會有那麽濃的胭脂味兒?岑可宣********在即將要麵對的白莫寅身上,實在無暇他顧,低頭悶悶地整理了一下妝容後,便甩下涑蘭獨自往設宴處趕去。


    涑蘭仍舊懶洋洋躺在床上,雙眼直直望著頭頂的床簾,許久,才喃喃自語道:“南海的姑娘,從來都不用胭脂的。”


    宴席擺在一處院落中,兩列鋪開,琉璃盞置於桌麵,又設玉盤珍饈,葡萄美酒,堪堪一副奢華作派。這院子離采軒殿不遠,背後一池荷花,四周數枝紫竹,同十幾株梨花相間相襯,又有徐徐夜風,此般景致用嫵媚一詞形容再適合不過。院內四角,銀色雕花燭台相並而列,約莫一人高,有宮女掌燈在側,雙丫髻,淡碧綢衫,垂眸靜然,如畫中女子。彎月掛於雲端,月光傾瀉如紗,夜間在此處設宴,月明星稀,竹影婆娑,別是一番動人美景。


    院內主客皆已入席,除了宮主慕容齊外,還有紫雲宮的諸位護法作陪,岑可宣好奇地四處望了望,發現華玥不在,心裏有些奇怪,也未作他想。自禦景山莊而來的客人已經各自落座,院中舞女著輕紗起舞,裙裾飄飛,身姿曼妙,因紫雲宮的女子皆是練武之人,她們的身姿自然比普通的舞女多了幾分韌性,嫵媚妖嬈。


    位於首座的慕容齊看見岑可宣後向她點點頭,她會意,有些窘迫地趕忙找好位置坐正,這才開始細細打量禦景山莊的人。


    最惹人注目的自然是白莫寅,他依舊一身似雪白衣,青絲墨染,神色淡然,在這幽冷月光下,如同離世般高雅。方才岑可宣趕來時,他停住握在手中的酒盞,竟然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卻讓她驚得立刻低下了頭,再不敢朝他多看半分。而這最初的怯懦,也因而讓她錯過了他眼神中那個最幽深難測的瞬間。


    坐在白莫寅旁邊的是一名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算起來倒是與岑可宣同齡,一身黑衣把原本青澀的麵容趁得稍微成熟了幾分,頭發高高豎起,神色中帶著那麽點桀驁不遜的意味。這少年之前聽得今晚能見到慕容宮主和四大護法,本是有幾分期待的,此刻見著後,卻偏過頭不冷不淡的道:“你果真沒有騙我。”


    在他身側,一名少女垂首而立,正是白日為白家兄弟引路之人,名喚綠兒。少年的眼神緩緩尋掃著四周,似笑非笑的道:“不過啊,我看這四大護法倒不比你好看多少。”他表情難測,不知是在讚美綠兒,還是在貶低四大護法。


    綠兒聽了少年的話,麵上微微一紅:“四位護法豈是奴婢能比的,公子若見到華玥大護法,便不會這麽說了。”


    “華玥?”少年這才想起,四位護法,他隻瞧見了三位,於是問道:“華玥姑娘為何不在?”綠兒低聲道:“華玥大護法身體不適,在房內歇息。”少年點點頭,看不出明顯的情緒。綠兒也不再多言,欠了身,退到了一旁站定。


    岑可宣望著綠兒那嬌小的身影,不禁陷入了回憶。幼年時她曾在這院中的某處挖坑設過一個陷阱,不大,約莫三尺多深,雖不至於完全裝下一個人,卻也能實實在在令人跌個大大的跟頭。她用軟竹條和枯草鋪在地麵上,再扯來一大把青草簡單修飾,如此折騰半天,又仔細瞧了半晌,看去同旁邊無異,這才總算滿意,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折身到遠處的紫竹下坐定。羅裙蓋在伸長的雙腿上,脊背微微後靠,還特地折一根野草掛在嘴邊,閉上眼睛假裝休憩,耳朵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不過半刻,輕慢的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閉上眼睛的少女,嘴角不自覺泄漏了竊笑。她算準了涑蘭今日必自寧馨閣而來,更篤定他瞧見酣睡的自己會上前戲弄一番,從寧馨閣的小道至她所在的位置,那陷阱是必經之路。


    想到此處,她自己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同時還默默提醒自己,千萬要穩住,不要露了餡。如此走神一番,終於又靜下心來,卻驀然發現原本正靠近的腳步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而她想象中涑蘭落入陷阱時的狼狽慘叫,並沒有傳入她的耳中。


    怎麽了?她猶豫著,想要睜開眼睛,又怕前功盡棄。


    “小宣宣,坐地上幹什麽呢?”她聽見那人帶著戲謔的聲音,咬牙,還是張開了眼,見涑蘭遠遠站在小道口,笑吟吟的看著自己,一副很是好奇又帶些關心的表情。岑可宣仍不死心,欲引他上前,於是故作矜嬌的偏過頭,不予理會。果然,涑蘭並未就此離開,繼續道:“小宣宣生我的氣了?”岑可宣哼了一聲,仍然不開口。


    他倒是不介意,突然故意拉高聲線,開始自顧自的說了起來:“今日天氣可真不錯,閉上眼睛睡個懶覺,簡直快活似神仙。不過真是可惜了豆嵐那丫頭,偏偏這個時候跑去紫竹林。”


    豆嵐去了紫竹林?她顧不得許多,連忙問道:“她去幹什麽?”涑蘭假裝驚訝的道:“你不知道?她的一個鐲子不見了。”岑可宣愕然。涑蘭見她麵露疑惑,還非常好心的解釋道:“對了,就是上月,你說會幫她收好的那個。”


    岑可宣本就隻是一時思慮不及,經他如此提醒,立馬就想了起來。是了,那是三個月前,正值年末,宮中丫頭婢女們的住宿安排正巧有些混亂,需要稍作調整,此事由四大護法之一的吟秋負責,豆嵐也在調整之列,隨著這次變動搬了新屋。她前些年為學刺繡,原住在離寧馨閣不遠的繡坊七彩樓內,同宮中繡娘們同睡,白日前往寧馨閣伺候,如得小姐允許,便常常過去學習,夜晚入睡前,還能日日摸索一番。


    其實她的刺繡技法早已經學有所成,隻是搬動房屋之事有些繁瑣,一拖再拖,正逢調整,吟秋便幹脆讓她搬了過去,住進了寧馨閣中的小屋。岑可宣自是求之不得,既是貼身丫頭,當然隨住最好。豆嵐也樂得高興,隻是途中拿著一個銀鐲子過來,找到岑可宣,麵帶憂愁,說此物是年幼時親人所贈,極是重要,帶在身上怕丟失,房間裏又有其他丫頭出沒,若被人錯拿了去,更是麻煩。想了半天,實在沒有辦法,於是隻好找到小姐,希望能幫她在寧馨閣的房內找個地方放好。


    那鐲子閃著灼灼冷光,並排繞了兩三圈,有約莫一寸寬,中間生生鑲嵌著一粒血紅色珠寶,流光溢彩,雖然好看,卻竟是極為粗獷張揚的風格,十分像外族番邦女子的飾物。這東西從未見豆嵐佩戴甚至提及過,岑可宣露出疑惑的眼神,豆嵐即刻解釋道,她的外祖父似乎是來自西域的商人,帶著她的娘親前往洛陽販賣香料和藥材,並在當地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方才離開。這鐲子是來自家鄉的祖傳之物,娘親嫁與漢人的爹爹後,再沒有跟隨外祖父回到家鄉,隻留下這個鐲子以作紀念。後來家中遭遇變故,爹娘雙雙斃命,這鐲子便成了她對雙親唯一的念想。


    當然,這些事豆嵐說得也不十分確定,畢竟雙親離世時,她年齡尚小,關於父母的記憶,就越發模糊了。初一聽來,這身世竟是和岑可宣不出一二,她的心中立馬充滿了同情和悲傷。自己那逝去的爹娘何嚐不是早早離開了自己,就連唯一的哥哥也不知身在何方,是生是死。想必紫雲宮中,如她們這等無父無母的孤兒不在少數,因在世間無牽無掛,方能死心塌地效忠於宮主。


    不過,她倒是從沒看出,豆嵐這小巧玲瓏的姑娘,竟留著西域人的血。


    岑可宣與豆嵐情同姐妹,這點小事,豈有不答應的道理?爽快的應下後,當著豆嵐的麵就將這鐲子同自己的珍愛之物放在了一個小木盒裏,藏在櫃中鎖好,許久都未曾動過。豈料前日聽得涑蘭說起紫竹林的仙神傳說,她心中有結,欲祈求岑子非歸來,於是夜裏偷偷跑去紫竹林埋了一堆珍惜之物,徹夜祈禱,難道竟是把豆嵐的那手鐲一起帶走了?岑可宣低著頭,已然有了焦急之色。


    涑蘭繼續侃侃道:“於是我就提醒她,可以去紫竹林找找,特別是最密集的祭祀台一處,有一株最老的紫竹……”岑可宣聽到這裏,麵色微變,心裏更是涼了一截——涑蘭這混蛋,明明什麽都知道的,她怎麽就忘了呢,這個瘋瘋癲癲的家夥,看似遊手好閑,一無是處,卻真正是無所不知。


    她站起身來,想要朝前,忽想起自己的陷阱,心知未曾瞞過涑蘭,也懶得顧忌,直接使出輕功,腳下幾處輕點,直直越過他落地。身影掠過時,竹葉晃動,嘩嘩作響,耳邊聽得涑蘭陰陽怪氣的驚呼:“哇,小宣宣輕功好生厲害。”她心裏暗罵:這個裝瘋賣傻的騙子!忍不住停下腳,回頭罵了一句“你混蛋”,這才又轉頭,氣呼呼的離去。


    那日尋到豆嵐後,立刻將還在紫竹林繞圈的她拖回了寧馨閣,一陣翻箱倒櫃,終於是找到了那個銀鐲子。紫竹林埋下的東西,岑可宣是萬萬不想變動的,生怕神靈動怒,不得顯靈,關於岑子非的事,她一點也不敢馬虎。好在這銀鐲子尚未被拿走,看來涑蘭這次也隻是想唬她玩兒而已。說來也奇怪,豆嵐前些年一直舍不得戴的鐲子,這一次卻不知何故,突然就想要了,那丫頭嘴裏解釋道,鐲子本就是給人戴了,藏起來豈不可惜了。岑可宣點點頭,心道:你之前可不是這麽說的。


    雖不知她改變想法的理由,但這件事到此也算是告一段落,沒有戲弄到涑蘭,岑可宣心中雖有遺憾,也知道這並非易事。涑蘭那個老狐狸,也不知年歲幾何,早已練得一雙火眼金睛,洞悉一切,要想算計他,實在難於上青天,她閱曆尚淺,未曾涉世,還需再接再厲。


    在漫長的歲月裏,同涑蘭鬥智鬥勇,裝瘋賣傻,也算是一個極富樂趣的挑戰。當然,這個樂趣更多的是涑蘭單方麵的感受,另一方麵,岑可宣經受諸多失敗,倒也越戰越勇,且不說經驗的急速增長,心理上的承受力也越發變得堅不可摧。一個小姑娘能夠多年來孜孜不倦的想辦法去捉弄一個自己完全捉弄不了的人,這當然是有秘訣的,那就是將自己數不勝數的敗局火速拋卻腦後。


    這次自然也不例外,草草開了個頭,不得如願,便忘了收尾。幾日後,又聽得宮中有人在陷阱之處跌落,岑可宣這才想起自己造下的孽,心裏卻暗暗好笑,也不知是哪個倒黴的家夥,吃了這個悶虧。數來數去,暗地裏也猜想了無數人,仍未得頭緒,事後經豆嵐傳話方知,那可憐的遭罪之人,竟是殿外的丫頭綠兒。那個眼角彎彎,巧笑如蘭的小姑娘。


    護法吟秋亦得知此事,想必是知曉了來龍去脈,並未曾多言,隻是喚人取了土來將坑填滿,不過半日,簡單了事,岑可宣卻一直對綠兒頗感歉疚。當然,那個小丫頭至今不知當年是吃了誰的虧,既是岑可宣做的事,吟秋不讓追究,她自然也沒法多問。幾年過去,地麵已經鋪了厚厚的青石板,石縫合得非常緊密,岑可宣踩在上麵,已然是實實在在的充實感,無半點虛空。明月依舊,小姑娘卻已娉婷。


    此刻正給這少年斟酒的卻是豆嵐,她今晚很是主動,見綠兒退至一邊,立馬逮著這個空隙上前給少年斟酒。纖細的小手輕輕抬起酒壺,傾倒,眼睛卻在往別住瞄,手上的動作也越發遲鈍。忽然,耳邊傳來一個極為不悅的聲音:“酒已經滿了。”豆嵐嚇了一跳,連忙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麵前的酒杯已經填滿,酒水在杯中搖搖曳曳,波光瀲灩,差點溢出。


    少年麵色已經有些轉沉,冷冷地看著她。她麵色通紅,耳朵發熱,支支吾吾地道:“對不起……對不起。”那少年輕哼一聲,並未理會她,倒是旁邊的白莫寅聽聞身旁的動靜,微微轉過頭來。豆嵐已經心亂如麻,見那少年已然不想再多理會自己,急忙欠身告了退,低著頭快步回到岑可宣身後,如石雕般規規矩矩站好,低垂的眼神猶自有些驚慌。


    岑可宣從落座起就一直注視著他們那邊,卻聽不太清他們說了些什麽。不過一會兒,但見豆嵐沒說兩句就匆匆繞了回來,麵容竟有委屈之色,不禁疑惑道:“怎麽啦?”豆嵐搖搖頭,並不說話。靜默半餉,她不知為何又忽然湊身過來,小聲地對著岑可宣的耳朵說:“方才那少年,是白家的三公子,白景楓。”岑可宣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細細打量了他一番,緩聲評價道:“白三公子不愧是名門出身,雖然看起來不如莫寅公子沉穩內斂,卻很有一股旁人沒有的貴氣。”言語間不乏讚揚之意。


    豆嵐卻輕哼一聲,不屑的道:“什麽貴氣,說好聽點稱他一聲三公子,骨子裏不過是個好色之徒。”岑可宣詫異的看她一眼,道:“他又怎麽惹著你了?”豆嵐道:“方才我在對麵斟酒,聽他先是調戲小綠,又妄想要見華玥大護法,誰知道他安的什麽心?”岑可宣皺眉:“他要見華玥姐姐?難道,今日他們沒有見過嗎?”豆嵐奇怪的道:“華玥護法一直身體抱恙,未曾露麵啊。”


    岑可宣聽後卻低頭沉默了下來。白日在長廊相遇時,華玥明明親口告訴她是要去接應禦景山莊的客人,那副難掩的焦急模樣自然不會是裝出來的,難道會是為了其他什麽事情嗎?可是她為何要撒謊?又有什麽事情能讓平日冷清如冰的華玥如此動容?思索再三,仍舊不得其解,隻好作罷,歎了一口氣,對豆嵐道:“白家三位公子,這次隻是接我就來了兩位,會不會太興師動眾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對麵的人,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似表麵那般簡單,但也隻是隱約有這種感覺,無法道出其一二。


    豆嵐卻一直沒有回應,岑可宣疑惑地轉過頭,才發現豆嵐雖然好好站在她的背後,眼睛卻望著白莫寅的方向發愣,不知在想些什麽。她無奈地搖搖頭,心道:當初隨意說過這小丫頭看上人家了,倒好像真的說準了,隨即伸手戳了戳豆嵐的額頭,豆嵐霎時間恍過神來,收回視線茫然道:“小姐你說什麽?”岑可宣板著臉佯怒道:“問你話呢。”豆嵐趕忙眨著眼睛賠笑:“那你再問一遍,我方才……方才沒聽清楚。”岑可宣歎了口氣,這才望著白景楓幽幽道:“我覺得這白景楓和白莫寅長得可不怎麽像,怎麽看都覺得他們不像是親兄弟,你說呢?”


    雖然白景楓相貌也是極好的,但與白莫寅相比,輪廓眉眼間,並沒有明顯的相似之處,氣質更是截然不同,根本看不出是血脈相連的兄弟。


    豆嵐笑道:“他們本來就同父異母,自然不會太像。”岑可宣驚道:“那白玉楓呢?”說完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大了些,不過好在此刻院中弦樂聲聲,竟也沒人注意到她的驚呼,方才鬆了口氣,暗自提醒自己要多加注意才是。對於自己將來要嫁的人,她實在沒辦法冷靜地對待。


    豆嵐顯然比她更為謹慎,看了看四周,這才湊近她的耳朵低聲道:“現任莊主,也就是小姐未來的夫君白玉楓白莊主,同眼前的三公子白景楓自是一個娘親所生,那就是譚婉兒譚夫人。而莫寅公子……”說到這裏,豆嵐再次把聲音壓低道:“他是白老莊子的妾侍所生,又是次子,所以才沒有得到莊主之位。”話語中竟有些忿忿不平。


    岑可宣會意的點點頭,心道上天也算公平,這白莫寅既已經如此出眾,讓他的身世低人一等又有何不可?若所有好處都讓他一人占了去,那他的兩個兄弟豈不白活了?剛要將這話說出來,她卻突然注意到了豆嵐話語中“妾侍”這個詞。


    岑可宣緩緩重複道:“你說……妾侍?”豆嵐不解道:“怎麽了?”岑可宣想了想,道:“不管怎樣,我要嫁給白玉楓的事已經定下來了,對不對?”豆嵐點頭,仍是不解。“那麽……”她蹙眉,突然想到了一個事情,“你說白玉楓他已經娶妻納妾了沒有?”既然他老爹都能有妻有妾,做兒子的如此效仿也不無可能,自己今後嫁過去,會不會是同他人共侍一夫?如果是的話,那又會是怎樣的女子?


    豆嵐卻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小姐原來在擔心這個。”旋即輕鬆的安慰她道:“小姐可是宮主的義妹,憑小姐的身份,他怎麽可能讓小姐做妾?”岑可宣搖搖頭:“妻也好,妾也好,我是問你他可曾與其他女子有過白首之約?”她雖然並非誠心要嫁他,但若是破壞了另一個女子的愛情,豈不是罪大惡極?


    “這個嘛……”豆嵐偏頭想了想,若有所思的道:“說起來,他還真有過一個婚約。”岑可宣驚道:“什麽?”竟真的有。豆嵐解釋道:“傳聞白玉楓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名喚楊可兒,是禦景山莊的長老楊天銘收養的義女,他們兩人自小一起長大,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很是恩愛,還曾經被江湖人以金童玉女相稱,羨煞旁人無數。三年前白莊主大壽之日,就已經當著天下人的麵給兩人訂了親……”說到這裏,豆嵐不知為何就停了下來。岑可宣道:“後來呢?”豆嵐聞言頓了頓,麵色倏忽變得感慨:“後來……”岑可宣急急追問:“後來怎麽了?”豆嵐癟癟嘴,歎息道:“楊可兒死了。”


    這個回答令岑可宣大為震驚,她原以為不過是一場有始無終的情緣故事,竟不知對方已然早早離世,料想其中糾葛曲折恐怕斷不如表麵這般簡單,她本就對外界諸事頗為好奇,白玉楓又是她即將下嫁之人,了解一些過往自是必要,於是立馬來了興致,好奇的問道:“怎麽死的?”豆嵐道:“說是自殺的,在浮山的無回崖邊,跳崖自盡而亡。”


    無回崖,有去無回,有死無生,傳說禦景山莊曆代的罪人,都是在此投崖以示懲戒。岑可宣吃驚不小:“自殺?”豆嵐重重的點頭,喳喳呼呼道:“據說她自殺前夜還獨自去見過莫寅公子,我看啊,定是因為莫寅公子俊雅不凡,她心中動了情,卻不願背叛與自己有婚約的夫君,所以向莫寅公子表明心跡後,就決定以死謝罪。”岑可宣皺眉:“你方才不還說她跟白玉楓二人情投意合,青梅竹馬嗎?”豆嵐理所當然的道:“所以她才要以死來向他謝罪啊。”既是謝罪之地,也不無可能。


    岑可宣卻不願意相信,如此深厚的感情,怎會經不起這般考驗?她認定是豆嵐胡亂猜測,此中的內情,恐怕隻有當事人方能得知,於是就此打住,沒有再問,反倒是有些好笑地看著豆嵐,問她:“你從哪兒聽來這麽多?”豆嵐嘴角一翹,笑得驕傲:“我知道的事情可多啦。”


    岑可宣存心想挫挫她的銳氣,便打定主意暫時不要理會這丫頭,任她自個兒得意去。眼下自己嫁去禦景山莊已是板上訂釘的事了,既然躲不掉,那不如稍作觀察,細細斟酌,也好有備無患。想至此,她終於收斂心神,靜下心來聽他們談話。


    慕容齊今日著一身絳紫長袍,青絲如緞,頭插一支白玉簪子,腰間係著青色緞帶,墜有一塊碧綠的雙龍玉佩,渾身上下帶著慵懶氣息。他此刻正握著酒盞,含笑說道:“昔日本座北上浮山,還曾感歎禦景山莊或許後繼無人,沒想到不過十年,便出了莫寅公子這樣的人物,這實在讓人欣慰啊。”他的語氣頗有種懷戀的意味,倒好像真的與禦景山莊交情頗深一般。


    岑可宣卻聽得迷茫,難不成宮主跟禦景山莊真有什麽淵源?若有舊交,又何故潛她去偷取禦景山莊的至寶?不過她倒是極少聽到宮主如此直接地誇讚他人,忍不住想多瞧上對方兩眼。隻可惜身側伸出來的幾支竹條遮住了她的視線,又及那些舞女曼妙的身姿擋在中間,她無奈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能隱約聽見他聲色平靜的道:“宮主過獎了,莫寅常年離家出遊,已是極為不孝,近些年亦未曾替家中排解過半分憂患,宮主的欣慰一說莫寅實在受之有愧。即便眼下,禦景山莊也自有家兄主持大局。”


    岑可宣暗自驚歎:這白莫寅雖然被譽為江湖上的傳奇人物,甚至有天下第一的名號,在宮主麵前言語間竟還是以晚輩自居,談及家中之事,語氣聽來也毫無狂妄,倒沒想到他是個講話如此滴水不漏的人物,想起白日裏那清冷孤高的麵容,還以為此人頗為冷漠,難以接近呢。


    “這倒是提醒了本座,聽聞白老莊主數月前不幸逝世,實乃江湖一大憾事。說起來,本座與他也還算舊識,如今十餘年未曾踏足禦景山莊,前些日子正想著也是時候去拜訪一番了,竟沒想到……”慕容齊忽然惋惜般搖了搖頭:“到底是命運弄人啊,你說呢,白公子?”


    白莫寅卻並不回應慕容齊的話,沉默了片刻,道:“其實他老人家生前也曾提起過宮主……”


    “哦?”慕容齊眼眉一挑:“不知白老莊主如何說起?”


    白莫寅看了慕容齊一眼,道:“他生前曾說自己一生最為虧欠兩人,多年來一直難以釋懷,無奈逝者已矣,他即便想要補償,也終究是無能為力。”他目光平淡的如同在講一件毫不關己的事情:“想必宮主應該明白才是,禦景山莊已經不同往日,有些事情,太執著未必是一件好事。”


    慕容齊怔了一下,許久才淒然而笑,如同自語般低聲道:“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停頓了片刻,他又道:“這些年本座一直想著有機會去禦景山莊看看,可轉念一想,既然故人不在,去了也是物是人非。”他說著稍稍看了岑可宣一眼,忽然笑了起來:“不過若是可宣大婚,本座屆時卻定是要去的。可宣是本座最為疼愛的義妹,禦景山莊又與我紫雲宮淵源甚深,此次的聯姻本就是一件極好的喜事,如今白家兩位公子更是親自南下,如此誠意,本座也總算安心了。相信有莫寅公子在,可宣一路上定然能得到最好的照顧。”


    所有人的視線都在這段話出現的一瞬間全部移到了岑可宣身上,她原本就不太放鬆的身子瞬間僵硬了起來,隻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格外顯眼。耳邊聽得白莫寅道:“這個慕容宮主盡可放心,在下既然親自南下,自當不會讓她受到半分委屈。”隨後,他略微提高了聲線,“從今日起,無論誰想要為難岑姑娘,便是與我白莫寅過不去了。”盈盈月光落在他的白衣上,皎潔如紗,他的視線卻未曾放在岑可宣身上片刻,平靜的眼眸直視著慕容齊。


    岑可宣有些不明所以,卻被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弄得心裏莫名緊張起來。慕容齊微微勾起嘴角,不動聲色地道:“如此,可宣就拜托公子了。”說完,他看向岑可宣:“可宣,還不過來給白公子斟酒,此去禦景山莊,你一路之上還要多多仰仗於他。”


    岑可宣猛地聽見宮主提到自己,手指微顫,慌亂的看了看白莫寅一眼,這才掩住心跳,垂眉應道:“是。”


    即便心裏早已為此刻做好了千千萬萬次準備,未曾見過幾個外人的岑可宣依舊控製不住自己莫名開始慌亂的情緒。她執起酒杯起身欲上前,見白莫寅的視線已經隨著慕容齊的話轉移到自己身上,夜風吹動著他的衣袖和長發,在這樣的夜晚帶著難以言說的氣息。岑可宣努力壓抑住自己狂跳的心,短短幾步路,卻是如履薄冰般,渾身都莫名的不自在。


    不敢抬頭看他,隻低著頭替他斟了酒,未聽見對方說話,岑可宣頗為尷尬,隻好先主動開口道:“可宣在此先敬白公子一杯,此番去禦景山莊路途遙遠,可宣又從未離開過紫雲宮,今後若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地方,還望白公子多多諒解包涵。”


    話音落地,對方仍無回應。岑可宣心中忐忑,稍稍抬眼,見白莫寅不知為何竟有些出神的凝視著自己,這令她麵頰霎時發熱不已,下一秒,卻頓感不妙。難不成是……猛然想起白日裏相見的那一幕,她一瞬間恍然大悟,心口突然砰砰跳得厲害,麵紅耳赤的,隻盼有張頭巾能把整個腦袋遮住,免得被對方認出。


    大抵是瞧出了她的局促不安,白莫寅終於回神,露出一個稍縱即逝的笑,好在他並未提及白日之事,興許未曾認出,又興許是不想令岑可宣難堪,隻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道:“岑姑娘?”


    岑可宣低聲應道:“是。”


    白莫寅又道:“聽聞昔日退出江湖已久的紫雲宮主親自出宮,不遠千裏帶回一名女童認作義妹,可是姑娘你?”


    岑可宣不明其意,仍舊點點頭,道:“是。”


    白莫寅又道:“不知姑娘從何而來?”


    岑可宣有些猶豫,原不想說謊,思及家中變故,又自覺不應告知對方實話,便眼眸低斂地道:“可宣乃江南人氏。”


    白莫寅靜默了片刻,突然低聲說道:“姑娘可曾見過我?”他的聲音很輕,仿佛一陣風飄過,卻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岑可宣聞言驚慌地抬起頭,便在一瞬間對上了他的眼睛,同白日裏遠遠瞧見的一樣,漆黑,深沉,空寥,一雙難以讀懂的雙眸,卻又好像稍稍有了些不一樣的情緒。她看不明白,更不敢再看他的眼,隻輕輕搖了搖頭,不再多說。


    對方卻淡淡歎了口氣,道:“岑姑娘若相信在下,大可不必如此拘謹,即便今後到了禦景山莊,也斷不會有人敢故意為難姑娘。”


    岑可宣再次愣愣瞧著他,腦袋空空的,心裏也莫名空空的。白莫寅道:“姑娘不相信我?”岑可宣道:“若是有人定要為難我呢?”


    這話一出,旁邊的白景楓微不可聞地嗤笑了一聲,旁人未必聽見,岑可宣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的,那少年有些針對她再明顯不過,然而岑可宣卻全然未曾被此分離半分的注意力,她隻愣愣瞧著眼前之人,期待著對方的答案。


    白莫寅並不猶豫,微微頷首,道:“在下也定會護姑娘周全。”


    岑可宣緊繃得神經瞬間輕鬆了不少,仍有些不確定的喃喃道:“此話當真?”


    不知為何,聽了這話白莫寅突然就笑了,笑得很是內斂,然而漆黑的眼睛裏依然沁出些許暖意,這是岑可宣第一次見他這般笑,雖不知他為何要笑,但那原先在他身上縈繞不去的淡漠氣息竟一瞬間消散了不少,這至少令岑可宣稍微不那麽緊張。


    他並未解釋自己為何而笑,反而執起酒杯,緩聲道:“在下先幹為敬了。”


    岑可宣有些恍惚,覺得方才那一刻,自己好像和他有了某種契約或羈絆,這種感覺令她胸腔一股熱流肆意橫竄,於是索性彎起盈盈雙眼,含笑點頭:“多謝公子,公子今日的好意,可宣也記住了。”


    這酒是前些日子剛運進紫雲宮的佳釀,據說是產於西域的葡萄美酒,岑可宣雖然不太懂如何品酒,但也知道這是難得的好酒,一口飲盡,頓時覺得臉上微微發熱,嘴裏甜蜜又酸澀,正如她此刻難言的心境。兩人並未再過多言,一杯酒飲完,她即刻慌亂地回了座位,之後宮主又同莫寅公子把酒言談,盡是客套之言。還有那名為白景楓的三公子亦有言語,甚至時不時便毫不掩飾的上下打量著她,想來是原本對她心存些許好奇,見到真人後又覺著與想象中差距頗大,眼底竟然露出難掩的失望。


    至於他們說了些什麽,因豆嵐一直在耳旁嘰嘰喳喳吵個不停,再加上自己心不在焉,便未曾聽得明了。


    這是她最為聚精會神,又最為漫不經心的一日。隻覺同白莫寅一番淺談竟好似已然用盡所有的精力,回到座位時,院中的一切都跳離出她的視線,茫茫然遊離於不知何地,神思恍惚,隻記得方才與自己相視的那雙眼瞳,漆黑宛如深潭,幽深難測。


    也許真的是酒有些醉人,又或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總之,她的心是真的有些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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