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別院內,身姿溫婉的女子臨窗而坐,輕輕伸出修長而柔滑的手,一點點為自己畫上淡淡的妝容,她的臉美得不似凡人,妖嬈中又帶了點點清純,宛若月夜山間的仙,清潭水岸的妖。那嘴角帶著溫婉的笑,笑容卻在金色的晨光中漸漸凝固了一下,耳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令她的動作停了下來。


    “砰!”門被猛然踹開,一身黑衣的張劍笙持劍看向她,冷冷喝道:“妖女,今日我便送你歸西!”


    花瑤仍舊望著鏡中的麵容,對他的威脅狠戾不予回應,秀美的手輕輕放下,另一隻藏於袖內的手中,指尖翻轉,夾了一枚細細的銀針。


    花瑤擅毒,所用暗器兵刃,無一不帶劇毒,倘若對方定要為難她,她亦絕不會手下留情。銀針一出,一招斃命,最後到底死的是誰,不真正動手,誰又說得清呢?


    連目光都沒有對上的兩人,相互纏繞著的凜然殺氣,卻是一觸即發。


    “劍笙,你不要為難瑤兒姑娘,我相信此事與她無關。”一個聲音赫然從旁邊響起,兩人目光都隨之移動了,落在來者身上,隻不過張劍笙直接轉過了臉,花瑤卻僅是微微側目。


    手掌撐門滑動的咯吱聲後,張敏之被妹妹倩蘭攙扶著出現在門口,他穿著寬鬆的單衣,衣麵上還有躺臥時碾壓過的褶皺,眉頭緊蹙,臉色更是十分蒼白,他說話時困難地喘著氣,胸口隨著他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自從翻出薛長青所留的記載手冊,一一與自身病症相對照後,他的大腦便一片空白,過大的驚訝和惶恐下,離毒發斃命尚有兩日的他竟當即暈倒,自此再無法起身。


    倘若手冊中的記載無誤,他張敏之已經不知何時中了這世間難解的奇毒,時日無幾了。


    他向來認為“人命大過天”,不論誰是誰非,如今再追究其中的因由,也無甚意義。加蘭一族的密傳蠱毒除了其族中後人,根本無人能解,而解毒的藥引之一,據說也必須親至苗疆采集。臥床之際,他特地喚來暫居家中的東方先生,詢問關於此毒的信息,最終隻得到了加蘭一族已經幾近無人的答案,與他一直以來所知的無二。


    他其實早有預料,就算那神秘的一族仍有後人,從洛陽到千裏之外的苗疆,至少也要十天半月,而蠱毒從毒發至身亡卻僅有六天。他連大夫都不用清,認定自己命數不祥,已無回天之力。


    算起來,中毒至今已經是最後一日,他早該命數將近。


    然而即便如此,在聽聞張劍笙帶著劍衝去了花瑤房間時,他還是立馬爬了起來,被倩蘭攙扶著,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此處,試圖阻止即將發生的衝突。


    張劍笙生性耿直衝動,認定是花瑤下的毒,一怒之下便要去找她出氣,可在張敏之看來,花瑤固然可疑,可倘若下毒的果真是她,其理由又是什麽?


    她並未以此要挾他,比如允諾可為他解毒,隻要他交出傳說中的冰蓮。他與瑤兒姑娘不過萍水相逢,無怨無仇,倘若她至今沒有承認,更未提出任何要求,那便多半不是她所為了。


    讀書人萬事喜歡分析緣由和初衷,他實在想不出她這麽做的理由,在尚未確認之前,刀劍相向實非明智之舉。急匆匆趕過來,瞧見兩人都未曾受傷,更無血跡蔓延,他終於暫時放心了些。


    花瑤微微一笑,偏頭淡淡喊道:“張公子。”語氣溫和,像是再平常不過的一日,簡單問候了一聲。


    張敏之按住疼痛的胸口,四肢還是酸軟無力,顯然已經毒入經脈,卻仍然強撐著勸阻道:“瑤兒姑娘是我請來的客人,切莫冒犯了她。”說完後,心口一股鑽心的痛,他悶哼了一聲,再無法繼續說出其他的話語。


    張劍笙握緊手中的劍柄,咬著牙冷冷說道:“除了她,還有誰能在這幾日毒害大哥?”他狠狠瞪了花瑤一眼,眼中露出憤怒和心痛,“我早說過,蛇蠍魔女,最該提防。大哥中毒在身,還是回屋歇著的好,不必在此為了一個妖女浪費唇舌!”


    他第一眼看見這女人,就知她心懷不軌,他不信其他人看不出來,可偏偏沒有一個人說出口,真是奇怪之極,可笑之極,今時今日,他若是再假裝不知,那就真是蠢笨如豬了。


    可是這麽想的,好像真的隻有他一個人,張敏之竟然蹣跚著擋在門口,語氣不暢地道:“劍笙何不同我一起離去,而非站在一個姑娘的房門口,如此失禮實非張家待客之道。”


    “我可不是什麽讀書人,不懂何為失禮,更不懂如何憐香惜玉!”他咬牙切齒,邁開腿就要往屋裏闖。


    張敏之連忙上前阻止,“你若要傷害瑤兒姑娘,便先殺了我!”他伸手直接攔住了持劍的人,吐出一口氣,似是連站立也十分吃力,可眼神卻少有的堅決。


    兄弟倆一人持劍,一人連站立都不穩,卻在房門口對峙著,目光相交間,誰也不肯讓誰。


    隻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張劍笙覺得自己的手快被握出血來,才能克製住不將身前的兄長掀開,一劍將那妖女劈成兩半。


    殺了他?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已經隻有最後一日可活了麽?想到這裏,他又怒又悲,眼眶通紅。


    被保護的花瑤坐在圓凳上,未起身,也未辯解。她的麵上仍舊是淡淡的表情,看著張劍笙的那雙眼睛,柔和溫婉,美麗動人,好似眼前發生的一切,皆與她無關。


    這無動於衷的態度,在張劍笙看來近似無聲的挑釁了。


    他更加難以自控地感受到一股憤怒,這憤怒從心口竄出,控製了他的大腦和四肢,他不管不顧直接闖入屋內,張敏之情急之下衝上去攔截,“你給我回去!”失去了支撐的他雙腿一軟,竟然一下子跌倒在地。


    “大哥!”張倩蘭著急地上前扶住自家大哥,“你們究竟要……”她眼角掛著淚,左右看了看,眼神猶豫不定,卻不知該說什麽話是好。


    這般僵持著,突然一個丫頭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外麵來了好多人,帶著刀劍的!”她手舞足蹈比劃著,嚇得麵色發白。


    此時張敏之已經力竭,癱軟在地上無法起身,花瑤終於緩緩離開了窗前的桌案,走到了張敏之身邊。那個對她癡迷不已的富家公子,臉上已經毫無血色,雙唇白中泛黑,額頭不斷沁出細汗,袖口露出的雙手更是青筋暴露,十指泛黑,即便這副模樣,他仍然想要護著她。


    “人總是不能正確地評估自己,常常試圖去完成能力之外的事,所以才會生出痛苦,絕望和悲傷,你要知道,人的能力終究有限,切不可異想天開,自不量力。”柳三娘的教導她至今仍然記得,就連她一直跟隨的那位主人,武功,相貌,智慧,能力都已經極其出眾,不也同樣無法避免力所不及的折磨,一度將自己逼得生不如死,更何況幾乎不會武功的張敏之呢?


    “給瑤兒姑娘造成這等困擾,實在很抱歉……”他吃力地說道,“還望瑤兒姑娘不要介意,今後……”他突然猛烈咳嗽起來,從口裏突出一團黑血。


    “我並不需要你的保護。”這句話隻在心口劃過,沒有說出,花瑤隻是突然心生憐憫,這憐憫並非僅僅是對張敏之,而是對於無法勘破自己能力極限,苦苦掙紮的芸芸眾生……


    因為愛,也因為恨,人變得如此脆弱,又如此堅強。


    她淡去了臉上的笑容,然後緩緩蹲下了身子。


    “你要做什麽?”張劍笙冷喝一聲。


    “瑤兒姐姐……”張倩蘭也擔憂地看著她。


    花瑤恍若未聞,伸手扶起張敏之失力的身子,偏頭對那丫環輕聲說道:“扶你家大公子到床上去躺著,這地上涼,對身子不好。”那小丫頭連連點頭,上前來蹲下身子幫她扶人,而張倩蘭卻不知所措地退開了兩步。


    張劍笙冷冷看著花瑤,弄不懂這女人究竟何意。隻見她不緩不急地支使那丫頭,將暈倒的張敏之扶到了床上,一副溫柔且若無其事的模樣,全然當張劍笙不存在。


    “有人拜訪,你們不去接待一下嗎?”她背對著張家兩兄妹,第一次開口與他們說話,卻是連看都沒看。


    “倩蘭,你去。”


    “我……”張倩蘭詫異地指了指自己。


    張劍笙點頭不語,他必須留在此處,一寸不離,以監視這個心懷不軌的女人。


    繞過這院子一路往外,景象又是不同。範玉卿一行人趕到大門口時,竟然無人守衛,他們暗自奇怪,略一遲疑,仍舊闖了進去,卻隻看見偌大空曠的宅院裏,僅有一名妙齡少女立於前院中。


    已是初夏,那姑娘卻穿著淡青色薄襖,上麵繡了細碎的點點白梅,襯得她肌白似雪,這人便是張家的三小姐張倩蘭了。她自小時候落水,起死回生醒來後,便時時怕冷,原本紅潤的臉色,也常常帶些蒼白,而此刻,她那蒼白的臉色明顯更甚。


    “你們要找大哥?”她望著破門而入,來者不善的一行人,明明帶些緊張,語氣卻還算從容,她輕聲說道:“他在屋內,請各位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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