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本就不算大,來往商客又極多,任何消息,隻需在酒肆食鋪裏轉上半日,便不脛而走,至晚整個內城便無人不曉。


    沙州設下了軍鎮,敦煌城來了位折衝府都尉,這些閑話尚還在人口舌尖上打轉,驀地小寒那日又在折衝府署門前演了那麽一出。


    不知情的憐憫佃戶,怨怪軍府要的軍糧過多;知情的悄悄打量著索府的動靜,暗自盤算經這一出,日後敦煌城乃至整個沙州,究竟仍是索氏說了算,還是要惟延都尉之命是從。


    至拂耽延與佃戶們約定的第三日上,折衝府署換班的戍衛才剛將朱漆大門開了一道縫,便被門外層層的人群驚到了。


    兩名戍衛不敢立時便開了門,隻得一人守著大門,另一人往後院去催請都尉。


    風靈已早先一日命阿幺往折衝府署邊的酒肆,仍予了半個金餅,定下了上回的那間堆放盤盞、視角極好的小隔間。


    不多時,辰正更鼓大作,兩名戍衛推開朱漆大門,拂耽延仍舊一身玄色戎袍,不鹹不淡地步出大門,仿佛並未將圍堵觀望的人群置於眼中,隻將在石階下垂首立成齊整整一排的佃戶掃了一眼。


    為首的老佃戶仰頭拱了拱手,原想率先開口言語,不想正撞上拂耽延掃來的目光,他本生就一副胡人相貌,濃眉低壓,眼眶深陷,此時看來更是自有一番威嚴,那老佃戶一個瑟縮,咽回了嘴邊的話,心裏頭悄悄嘀咕:這都尉到底什麽品階?仿佛聽人說過是五品……


    “都尉……”不知幾時到的張伯庸在拂耽延身後小聲清了清嗓子,“不過幾個田舍郎,隨意打發了便是,何須同他們認真計較……”


    “張縣令來得正是時候。”拂耽延回身拱了拱手,有意朗聲道:“身為一地父母官,今日之事,還煩請張縣令替我作個見證。”


    張伯庸低低歎了一聲,垂頭抱手道:“也罷,下官謹聽都尉吩咐。”


    拂耽延略一點頭,轉向石階下的佃戶,“納租一事,猶如三日前所定,公廨田所得八分收作軍糧,二分由爾等自留。另,因念租種公田辛勞,且軍糧事關緊要,遂爾等其餘租調徭役一律免除。”


    佃戶們乍一聽仍是二八分糧,怎肯再聽他後頭的話,更有旁觀眾人起哄,立時“轟”地炸開了窩,紛紛搖頭跺腳吵囔,無人肯答應。


    “都尉,你看這……”張伯庸在拂耽延身後長一聲短一聲地籲歎。


    拂耽延並不搭理他,抬高了嗓音,“這麽說,爾等仍是不滿意本官這般處置?”


    為首的老佃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麵上惱意也不再加抑製,高聲囔道:“既如此,還請都尉另尋人來租種,我等鄉人尚要果腹活命,這萬萬作不得呀!”


    餘下的佃戶皆隨著他伏地不起。人群中有人騰地躥跳出來,義憤填膺,振臂高呼:“這豈非是要將人往死路上推!二十七戶佃農,老老幼幼百十口人,該向天去討要一口活命糧麽?”


    小樓中,佛奴向那出頭之人探了探手,“大娘你瞧,那便是尹猴兒。”


    風靈手中尚握著馬鞭,咬牙道:“最可恨的便是這類小人,阿諛奉承,邀功討賞。我看那些個佃戶無非是貪圖些小利,抑或礙於索氏權勢,並無哪一個真心敢向折衝府發難的。若非尹猴兒挑唆糊弄,哪有這些囉嗦。”


    她一麵說著一麵將馬鞭在手上纏了兩圈,佛奴怕她一時激怒,縱了性子衝下樓去教訓那尹猴兒,駭得他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大娘千萬忍耐住,莫要壞了事。”


    風靈一怔,繼而隨手將馬鞭撇在一旁,翻了翻眼皮,“呸!他也配!那樣的醃臢隻怕是要髒了我的鞭子。”


    再看石階上的拂耽延,繃直了麵上的筋條,冷聲道:“諸位既覺不公,不願再租種公田,本官亦不會強扭民意,諸位請自便。”


    這一語竟是出乎大多人的意料,那尹猴兒驀地收了聲,慢慢放下手臂,有些不知所措地四下張望。


    “張縣令。”拂耽延忽向張伯庸道:“今日便由縣衙遣人往城內外各處張貼文告,寫明細則,募集願租種公廨田的佃農,便依方才所言,凡租種公田者,所得二分自留,八分充作軍糧,其餘租調徭役均蠲免。”


    這話說得清晰明了,不僅是張伯庸聽明白了,石階下的佃戶、圍觀的民眾俱聽得分明,這便是要釜底抽薪了。


    佃戶們互望著不知所措,待他們回過神來想再去尋尹猴兒,人群中早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我願租種公田!”人群中有一人拂開圍堵的眾人,躋身至石階前,見張縣令與都尉在台階前立著,他也不知該執何禮,隻顧急切地求告:“小人城外播仙鎮人,家中永業田早年已典賣予法常寺,多年來隻靠四處予人做些散碎零工過活,雖做得一手好農活,家境仍是艱難。求都尉垂憐,便教小人租得一方田地,好養活家小。”


    拂耽延衝他點點頭,“今日折衝府的長史與兵曹參軍便會同張縣令至縣衙設案,你若果真會農活,隻管前去應征。”


    張伯庸悻悻然地躬身應答,形勢急轉直下,他全然摸不透當下情形,哪裏還敢有半分違逆。


    風靈臨窗將拂耽延刻板僵直的神情端詳了一遍,心裏不住搖頭,要論作戲,拂耽延遠不如那領頭的老佃戶。頭裏已商議鋪設過的事,臨到眼前卻教他演得如此生硬,好在佛奴機靈,早安排下人適時出頭請願,將這出戲作得更實在些。


    “那人可是你社邑中的?”風靈向樓下請願之人抬了抬下巴。


    佛奴摸了摸頭上的襆頭笑道:“正是,正是。此人喚範六,確是個會農桑的,那****前去一說,他正巴不得求租。他道,哪怕一分糧養活全家老小都綽綽有餘,不必說都尉肯予二分,又蠲免課稅徭役,天大的好差事,自然是十二分的願意。”


    此時府署門前已有十來人求請佃租公田,俱是佛奴自社邑中尋來的擅長農活卻貧寒無依之人,更有三四人原就受佃戶雇傭,在大沙山下耕作數年,從不曾料想有朝一日能甩脫了尹猴兒與那些舊佃戶的盤剝,自耕一方田地,天降的機緣,哪肯錯放了。


    樓下折衝府的人顯然早有準備,長史、兵曹參軍,乃至記室都已在朱漆大門內待命。


    拂耽延吩咐了幾句,折衝府長史便跨步向前,朗聲宣道:“自今日始,十日內,凡願租種公廨田且善於農事者,皆可至縣衙門前備案造冊,待甄選過後,給予文書租券,年節過後,田土化凍,便可開耕。”


    台階下的人群攢動起來,哄哄鬧鬧的,說什麽的都有,有人讚有人罵,有人起哄有人拔腿便退出人群往縣衙去占位次。


    風靈自上而下望去,那二十多個佃戶在人堆裏顯得異常突兀,頹然杵在原地,此刻看來,倒有了些貨真價實的苦楚模樣。


    她的目光再移至朱漆大門前時,已不見了拂耽延的身影,隻剩了幾名府兵在疏散驅離民眾。


    忽聽得悶悶的一聲鈍響,仿若是桌案凳椅被猛力掀翻在地的動靜,隱約自隔壁隔間傳來。風靈與佛奴對望一眼,又驟然響起一陣杯盞落地的脆響,確是來自隔壁。


    “大娘,想必隔壁便是索家阿郎。”佛奴聽得心驚,壓著嗓子,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指頭向著隔壁指了指,“若要叫他知曉了咱們從中所為,咱們還能在沙州過下去?”


    門外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仿佛有數人帶著盛怒自隔間的門前疾步走過,風靈側耳辨聽了一會兒,響動漸平,她才輕晃著垂掛在一側胸前的長辮,漫不經心回道:“理那許多作什麽,你莫忘了,現下延都尉可是欠著咱們一份大人情,危難時總還靠得上吧?”


    她腦中忽現出拂耽延那副油鹽不進的神情,自覺方才那話說得極無底氣,便心虛地補充道:“再大不了,咱們便回餘杭去,橫豎……橫豎還有阿爹阿母,賴著吃喝總還過得。”


    佛奴幽幽歎道:“你也不掰算掰算你的年紀,當真回了餘杭,夫人與阿郎還能容你在家幾日?還不是趁早貼一副嫁奩,趕緊打發了出閣。”


    風靈杏眼瞪圓了狠狠剜了他一眼。佛奴忙補道:“不出閣,不出閣,夫人那樣疼大娘,怎舍得大娘出閣,定是要招贅一個郎君回府……”


    “再渾說,仔細著你的……”風靈一麵嘟嘟囔囔地發狠咒罵,一麵追著佛奴跑出酒肆,趁著人多雜亂,兩人混在人堆裏悄然回了大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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