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丁四兒頗有些得意,躋身上前,“娘子不認得我啦?我卻認得娘子的聲音。”他四下環顧了一圈,見她隻身一人,奇怪道:“怎的隻娘子一人前來?平壤縣伯和隨從們,都不必來辦過所?”


    風靈正在心裏拿捏著要如何答他才好,戶曹衙門的屋內走出兩人來,前頭一個矮矮胖胖的大約是記室,手中拿著紙筆來清點府兵人數,一麵走一麵高聲吆喝:“往沙州去的唐兵何在?”


    後頭的那個身姿卓群,雖未著寸甲也能瞧出是名武官,眾府兵見他出來,都往兩邊退散開,自行集成了隊,無人再向風靈調笑。


    風靈正麵遇上,避讓不及,隻得端起笑容上前行禮,“延都尉,可巧可巧。”


    拂耽延挑了挑眉毛,默然抱手還了一禮,麵上竟無一絲意外之色。


    風靈忽然起意,滿麵堆笑厚著臉皮道:“既然延都尉也要回敦煌去,不若捎上我同去,風靈絕不會給都尉添麻煩,軍中雜活亦可擔。路途遙遠,險難叢生,隻求都尉庇護一二。”


    一旁的府兵們聽著都來了勁,兩千裏的路途,近一半的路是枯燥的砂石戈壁,能有這麽個容色姣好性子討喜的小娘子隨行,縱然說不上話,每日瞧在眼裏,趕路也多些精神頭。遂有人起哄道:“都尉便應下吧。”


    拂耽延向眾兵橫掃過一眼,起哄的立時都閉了口,他轉向風靈冷聲道:“顧娘子不必隨侍平壤縣伯回處密了麽?”


    風靈腦中“嗡”地一陣響,竟然語塞,末了隻得窘迫地縮頭笑了笑,原來,來路上他早已將她認出,勞什子的帷帽算是白戴了一路。


    “來時,你是平壤縣伯的侍婢,我沙州的府兵自然該帶著你同行。”拂耽延接著道:“此時你獨身一人,倒像是逃婢,若要混跡於府兵中,難免有拐帶之嫌,我大唐軍兵,豈能擔這不明嫌疑?”


    “延都尉勿要信口渾說。”遭他冷言拒絕便還罷了,偏拂耽延話裏還夾槍帶棒的,全然不似以往的淡泊端肅,風靈豈有不惱的,反唇相譏道:“我獨身一人便是逃婢,這街市上四處是孤身的女子婦人,難不成都是逃婢逃妾的?”


    “都尉有無渾說,隻需將你來時的過所拿來一驗便知。總不會來時是官家侍婢,僅一日之隔便成了商客,便是商客,你一女子,按大唐律例,也是不得孤身上路的。”記室被吸引過來,將點算府兵之事撂在了一旁。


    風靈深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火,朗聲道:“今日那麽多人在,便予奴作個見證。奴前來辦領往沙州去的過所,卻被這位郎將疑心是官家逃婢,究竟是也不是……”她抬手從懷中取出彌射贈予她的文書,舉在半空中揮了兩揮,“立時便能見分曉。”


    說著她將文書並來時的過所遞至記室手中,“勞煩這位官家勘驗,若無疑問,還請發放過所。”


    記室接過文書,展看從頭至尾細細看過一遍,拱手向拂耽延稟道:“仆婢放歸文書,有平壤縣伯的朱印,請都尉過目。”


    拂耽延一擰眉,並不去看那文書,隻將目光轉向風靈,恢複了一臉公事公辦的神情:“不是逃婢便好,捎帶卻無可能,軍中不便有孤身女子同行。”說罷又向列著隊的府兵們抬了抬下巴:“記室可點算完了?”


    記室猛然想起這事,一拍腦袋,收好風靈的文書,“都尉莫急,這便點算完。”


    拂耽延點點頭,轉身便走開去,再不看她一眼。


    記室將放歸文書還予風靈,“小娘子的過所亦即刻蓋印。”


    風靈重堆了笑意在臉上,向那記室道了謝,回頭瞥了拂耽延一眼,心中猶是忿忿。


    接後,風靈在高昌城的市集中混跡了整三日,開市而出,閉市而歸,將西州大店鋪通常的模樣、行商規矩,皆摸查了一遍。此處商戶間貨資清算慣用布帛、薩珊銀錢、拂菻金幣,也有大唐的開元通寶,少數大宗高額貨品也有以金餅結算的。


    又逛了幾家稍大的絹帛店肆,見自家的布帛在這幾家店肆的貨品中少說占了三四成,皆係去年西州商客倒販過來,店中別家所處的布帛色澤不及自家的綺麗多彩,織錦不如自家的細密有序,觸手也不夠平滑。


    私下一盤算,她心中大定,那些商家與康達智一樣,收了布帛為貨資,因不事布錦營生,除去兌付課稅外,大多囤積於庫中,她將那些布帛盡數收了來,再加之自家運送些上品,足能使她在西州的買賣擴展開來。


    若無意外,一季的獲利便可抵得上在敦煌城中一年所獲。


    三天後,拂耽延帶著府兵出城回沙州,風靈雖已獲悉開拔的日子,卻不知時辰,遂隔夜便向康家的老管事交代了瑣碎,收拾了行囊匣笥。五更三點,宵禁方過,便往城門口去候等著。


    此時城門初開,尚無多少行人過往,百名沙州府兵已在城門口勘驗了過所,催馬出城。風靈趕至城門口時,一隊府兵的身影將將消失在官道上揚起的沙塵中。


    城門口的戍守兵卒驗看她的過所,疑道:“唐家女子孤身一人,如何上路?”


    風靈抬手指了指城門外官道上的煙塵:“原是同沙州府兵一道的,一時睡迷了,遲了一步,現下正要趕上去。”


    戍兵將信將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終是揮手放了行。耽擱了好一陣,前頭已不見了那些府兵。


    左右沙州與西州之間僅一條伊吾道可通,沒有走岔的理,風靈此時倒並不急切,不慌不忙地收好過所,紗帛纏住口鼻,不緊不慢地尾隨而去。


    金紅的朝陽迎頭鋪灑來時,風靈已接近府兵隊尾,一隊人馬風沙中疾馳,無人留神她在後頭跟著。


    大約時至晌午,初夏大漠中的太陽已是毒辣,馬跑得口中溢出白沫,人也在馬背晃得眼冒金星,熱汗與冷汗交替****衣裳。


    府兵的隊伍終於緩了下來,茫茫荒原上出現了一片高高低低形態各異的土墩子,土墩子在地下投下些許陰影,稀疏的細草一叢叢地擠在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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