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空著肚腹在穿街而行,噴香的羊肉陷蒸餅冒著勾魂攝魄的熱氣,新烘出的胡餅上流著濃香的油脂,飥餺湯餅在沸滾的水中翻滾,白胖胖的餛飩沉浮於撒了翠綠香荽的羊骨湯中。


    風靈環顧四周,隻覺今日街市上的人較之往常要多出許多來。“阿幺?”她回頭問道:“怎的我大半月未在城中,總覺城中有些不同了。”


    “小娘子可要用些餛飩?”一旁支棚叫賣的販子迎了上來。


    風靈茫然地點點頭,在棚內撿了張高桌坐下。販子一麵麻利地抹著桌麵,一麵笑道:“今日趕早,人還少些,再過一陣天光放亮了,連個坐處都覓不著。”


    “這是如何說的?”風靈問道。


    “小娘子不知?永寧坊那邊……”販子隨手甩了甩抹布,“頭一等的大商家,康家,昨日晨間得了大兒,康家大郎一高興,立言請街市上的來往過客白吃三日早膳。故兩位小娘子這份,不必給錢……”


    風靈聞言霍地從木凳上站起,“店家的餛飩不必下鍋了。”她拉起阿幺,忙不迭地要離開棚子。


    販子“哎”地喚了一聲,她扭頭丟下話道:“我自去他家用早膳。”丟下一臉茫然的餛飩販子,大步往永寧坊去。


    永寧坊裏頭多顯貴,康家在坊內倒並不十分張揚,烏木大門上懸著一張弓,以示得男。前院掃地的門房眼尖,見風靈風風火火地跑來,也不去回稟,徑直將她讓了進去,隻朝裏頭嚷了一嗓子:“大娘來了,快招呼著。”


    康達智應聲從後院奔出來,跑在了仆婢的前頭,宏聲問道:“果真是風靈回來了?”


    “正是呢,一清早趕著來向阿兄道喜,再討頓早膳。”風靈笑吟吟地加快了幾步,趕在康達智問東問西之前堵住了他的話:“眼下阿兄莫問我旁的話,隻教我先瞧瞧我那小侄兒。”


    康達智滿口道好,領著她快步往後院正房去,臨到門前,仍是忍耐不住問了句:“傷著不曾?”


    風靈假意未聽見,隻加快了步子往正房裏去。


    米氏正靠在榻邊瞧著乳母包裹乳兒,臉上的疲倦尚未盡褪去,眉眼間全是慈愛。“阿嫂。”風靈輕輕喚了一聲,順勢坐在她身旁,伸長了脖頸觀望乳母正擺弄著的小小繈褓。


    “風靈,你的脖子……”天光半白,風靈的坐處恰透著光,米氏稍一扭頭便瞅見了環繞她脖頸大半圈的一條青紫勒痕,“了不得了,怎會弄成這樣?”


    風靈將肩頭的帔帛向上拉了拉,欲遮蓋去脖上的淤青,到底勒痕多在喉口,不能全然蓋住。“無礙,無礙。這不都過去了麽,再者,有延都尉在,能如何。不過一點小傷,同兒時習武遭受的相較,算不得什麽。”


    米氏雖身處產房,也自康達智那處聽聞了府兵在歸途中遇襲的事。年節中阿史那賀魯襲城時,便將她唬得個半死,這一回更是驚得膽顫,若非是在月中,她幾乎要搬到佛窟去敬奉幾日。


    米氏歎了口氣,也不追問,過了半晌,幽然道:“按說你父兄母親都在,這事也輪不上我置喙,可終究同你交好一場,卻忍不下這幾句腹底話。你且說你如今是什麽年紀?雙九了,我說的可有錯?”


    風靈點點頭,心知她後頭要說些什麽,不願聽,卻也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遂趁著點頭,將頭埋得更低了。


    米氏隻當她羞澀,推心置腹道:“也虧得咱們是商戶,使些錢能搪事兒,若在尋常戶籍中,隻怕官媒娘子早尋上門來了。你家門中尚有個親兄,也不至於要你一世擔著這些買賣,依我見,多早晚都要出門子的,不若趁還不晚,覓個好的,莫再忙裏忙外,四處擔險。”


    風靈有些哭笑不得,米氏為人熱忱,最喜替人操心婚嫁一檔的事,也作成過一兩樁好的,年前見了索良音替她懸心婚事,而今又來念叨她。再這般下去,隻怕戶曹衙門裏官媒娘子、市井間私媒婆都要無以糊口了。


    她張了張口,還未出聲,米氏似乎是知曉她要說什麽,忙又接著道:“你生性隨意慣了,盲婚啞嫁的定然不成,你心底裏倘或有中意的,說予阿嫂聽,阿嫂替你……”


    “阿嫂。”風靈再聽不下去,截住米氏的話:“阿嫂也知,風靈一心一念全在家裏的絲綢營生上,哪裏就有那個心思。”


    米氏話頭一滯,竟如釋重負地笑起來,連連拍撫風靈的手背:“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風靈錯愕地望向她,她這形狀,同自己心裏預想的截然相反啊。


    “好妹子,你心裏既無人,阿嫂予你說一個。我這滿沙州的打量過來,也隻他堪配了。”說著米氏瞟了一眼近旁侍弄的繈褓的乳母,俯身湊至風靈耳邊悄悄送了一個人名。


    風靈猛地仰開身子,杏眼瞪得溜圓,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阿嫂頑笑了,這萬萬使不得。”


    一旁的乳母終是紮好了繈褓,將睡得香甜的乳兒小心置於搖車內。米氏見乳母在跟前,欲言又止,索性打發了她去用早膳,又吩咐她帶話至後廚,替風靈備下早膳食盒。


    內室無人,米氏這才正經道:“你莫怪兄嫂多事,你爺娘既肯信咱們,將你托付,咱們便少不得要多擔待幾分,況且咱們兩家,自阿翁始便形同一家,中間隻隔著個姓氏罷了,如今你的事兒,便是自家人的事兒。你莫要先急著搖頭,聽阿嫂仔細同你說道。”


    “原依著你阿兄的意思,在沙州選夫家,頭選該是索家,索氏中惟索慎進為嫡脈正統。可細想來,索慎進同他那夫人柳氏倨傲,麵上雖和氣,骨子裏向來以士族自居,瞧不上咱們行商的。同他結親,恐怕不肯以嫡子相配,嫁個庶出的也無甚意思,咱們縱有萬貫家財,也沒的白往冷鍋爐裏貼,這是頭一樁不如意的。再一樁,索家高門大戶,與咱們商戶的門第不同,規矩森嚴,笑不得隨意笑,門不得隨意出,早晚侍奉長輩,個中拘束勞累,莫說你爺娘不舍,我同你阿兄也瞧不下去。”


    米氏歎了口氣,“再者,你雖行商,在籍冊中實非商戶,本是前朝勳貴之後,配個富賈豪商,未免屈就了。好歹要是個官身才好,家世又不可太高,頂好是白身起家,家底平平的。品格性情皆要中正,自然,樣貌也要上乘,方才堪配咱們風靈這樣的好顏色。思來想去,千挑萬選,竟隻有延都尉,堪當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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