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暑熱熬人,更襯得屋內蔽日處涼爽。風靈向店家要了兩大碗漿水細湯餅,大盤燉羊椎子骨,另又替韓孟加了一碟子涼拌的酸藠頭,與一枚肉餡的胡餅。


    趁著吃食尚未端來,風靈探問道:“這一番剿匪,都尉可曾去?”


    “都尉一向身先士卒,這一回亦是他親領的兵。”韓孟老實答道。


    風靈腦中弦一緊,“都尉他……可有損傷?”


    所幸韓孟是個粗疏的,並未留意到她霎時的焦灼。晃了晃腦袋道:“那群烏合之眾,如何傷得著都尉,倒是……”他微微一歎,“倒是丁四兒,一條腿的膝骨叫賊人紮透了,大約是廢了,路尚且不知能不能走得,馬是定然不能再騎了。都尉體恤,令他不必再上沙場,退守公廨田,專打理軍糧軍衣等雜事。”


    拂耽延無傷無礙,大獲全勝歸來,她自是欣喜,可丁四兒的傷殘快速地將她的欣喜剮去了一大半,數月前還同她一塊兒在風煙蒼茫的伊吾路上疾馳的人,轉眼或連行走都成了樁難事。唯一可慶幸的,是他此生不必再聽到《戰城南》的調子。


    店家端上了漿水細湯餅,風靈執箸扒拉了幾口湯餅,感慨良多,漿水的滋味仿佛比平日更酸澀。


    韓孟吃了幾口湯餅,愁苦著臉道:“都尉囑我去打探打探開佛窟的事兒,咱們這些整日在軍營中的,哪裏能知曉那些個,這不,在街市上轉了一晌午也無從著手。巧不巧正遇上顧娘子,我料想著,你們行商的消息人脈總比我廣,還要求顧娘子幫我一幫。”


    這話將風靈的心思從丁四兒的腿傷上拉開,她索性放下筷箸,執頤托腮,饒有興致地問道:“難不成延都尉亦篤信釋教?要在千佛洞發一發虔願?”


    “某跟隨都尉多年,禮待僧人有過,卻不曾見他拜過佛。咱們這樣的人,生死場上滾過身的,渾身的血腥氣,縱有心焚香禮佛,也怕汙了清淨不尊重。”韓校尉頓了頓,看看左右,壓低聲量:“可還記得上回你們護送平壤縣伯歸來,那幾個途中戰死的弟兄?再有這一回剿匪中折損的,他們家人中大多虔誠,便一塊兒湊些財資要替亡者立往生牌位,求菩薩度化。這事不知怎的傳到了都尉跟前,恰那時兵部來了犒賞,都尉便指著那堆財帛,隻說盡數拿去開佛窟供奉一應陣亡將士。”


    風靈的心底仿若有跟絲線微微拉動,惹起一陣柔軟的感慨,這確是拂耽延的行事。她也曾暗底裏自問何以傾慕於他,仔細想時清理不出緣由,偏又在素日的點滴中一次次悄然叩擊她的心扉。


    “尋人開窟這事不難辦,匠人畫師大多聚居城西的外城廓內,韓校尉隻須往那處去尋摸即可得。”風靈指點了他方向,躊躇了片時,又道:“另有一樁,延都尉出資開窟造像,這筆耗費,可是不小,石窟造得了,還有穹頂四壁的壁畫粉飾,亦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其中門道也多,耗時耗力。都尉倘不嫌,不若將畫壁交予風靈,一應花銷皆由我一力承擔,保管叫都尉滿意,韓校尉瞧著可使得?”


    韓孟眨眨眼,不知該如何答她,“這……這恐怕不妥。怎好叫顧娘子使這錢……”


    正僵持間,店家笑嗬嗬地送上了酸藠頭與肉餡胡餅,另還有兩碗杏酪。“才做得的杏酪,送予大娘嚐嚐,大暑天裏消消熱。”風靈忙謝過店家,店家擱下杏酪笑道:“咱們一條街市裏討營生的,自當家人一般,客氣作甚。”


    店家順勢向韓孟請了好,顛顛地忙去了。


    風靈飲下一大口杏酪,“聽見不曾?客氣作甚!我同他們,一條道上行過,一堆火旁坐過,共享過同一頭羊,共飲過一囊袋的酒……”她黯了黯眼神,“亦共抗過同一夥突厥兵,生死一處戰過。他們走時,我也曾送過,算得是半個同袍。而今要供奉,怎可少了我?”


    韓校尉垂頭不語,猶豫了許久,一拍大腿,“顧娘子慷慨仗義,待某回去稟明了都尉,討個示下,都尉若肯,某亦無甚好說的,替自家弟兄先謝過顧娘子。”


    兩人用著食,商議過了開窟的事兒,又說到前些日子送來的大富,韓孟本就喜愛那大獵犬,正說得興起,卻見方才贈過杏酪的店家神色慌張地折返回來,衝著風靈急道:“大娘,大娘,快去瞧瞧,你家鋪子前圍了好些人,像是……像是出了什麽事兒。”


    風靈撂下筷箸,霍地站起身,向店家道:“且記下帳,得空我差人來結。”


    店家連聲道:“理那作甚,快些回去吧。”


    她原還想同韓校尉辭過,不想他跟著立了起來,“下半晌不必急著趕回營中,我與你同去,倘若有人有意尋釁,順手替你打發了便是。”


    風靈自覺這樣未必妥當,但情急之下也無暇多羅唕,還得先回店肆再作計較。


    食肆離顧家布坊不過百米,一出食肆風靈便覺出不對勁來,市集上原本人流如織,熙熙攮攮交錯往來,眼下卻大多湧向同一個方向,正是她那店肆的方向。


    風靈撩撥開人群,發足朝前跑了幾步,眼見著便要到布坊了,突然之間,前頭喧騰起來,不及聽清楚隻字片語,但見布坊門前閃出隱隱火光,幾乎是眨眼的功夫,火光衝天騰起,當街燃成了一條火柱,黑煙挾著灰燼盤旋飛升。


    周遭的人群怕沾著火星子,哄地向後撤了一大截,風靈呆呆地立定在原處,那紅光侵入她眼中,在她的目珠、眼眶上鍍上了一層紅。


    三兩名壯實的男子猶在往火堆中投擲布匹,一麵高聲吆喝:“都道‘長安的新裝顧坊的錦’,某看著倒像是哄人的,大夥兒瞧瞧,這錦,裏頭分明摻了蕁麻,紮得人渾身起疹子。”


    另一大漢提起一匹綾扔進火中,露出生了紅疹的手臂示予眾人瞧:“萬想不到,顧坊這樣大的買賣,竟要以這以次充好的手段欺客……”


    “你莫血口噴人!好一口毒牙!好教青天見證,你再渾說,一嘴的牙皆一顆顆地掉落!”阿幺扯著嗓子,一麵哭一麵自店肆裏頭衝將出來,指著那男子一通咒罵。


    “阿幺,阿幺!”佛奴跟著她出來,伸手想將她拽回來,卻抓了一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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