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抖動了一下發麻的雙腿,幹脆跪坐在了地下,火鉗不住地在灰燼中翻找,將未焚盡的殘餘布塊一點點夾出來,充耳不聞旁人的指點議論。


    “大娘這是作什麽?”周遭路過的人不時指指戳戳,佛奴原想喚上風靈進店肆閉門,請了幾次不動,心急之下上前來拽她。“大娘,大娘?莫不是驚壞了?”


    “我是那受不得驚唬的麽?”風靈直起腰,抹了一把額角流下的汗滴,飽滿如滿月的額頭上又添了一道汙黑。“快去找個家夥什,將裏頭未燒成灰的布料扒拉出來。他說這布料裏頭摻了蕁麻便摻了麽?況且,誰知道這是哪家的布料,咱們不能白教人潑了汙水。”


    佛奴醒悟過來,一旁的阿幺也止了泣,奔進店肆內去找棍棒鉗子等物。


    直至天將擦黑,幾人從灰堆裏翻找出了百來片各色布片。風靈仔細地撿拾起來,借著將暗未暗的天色反複看了,果真是自家所出的布料。她大拇指輕輕摩挲著殘破焦黑的布料,頹喪地歎了口氣,一語不發地轉身回店。


    後院內的大富見她回來,自地下猛地躍起,左撲右跳的,扯得栓著的鐵鏈子“嘩啦嘩啦”直響,風靈恍若未聞,步伐飄忽地進了屋。


    不止大富的雀躍,連得金嬸的喚她也未曾聽見。金嬸無法,隻得將自己的女兒招來,將一隻木漆食盒遞到她手中,遣她送去予風靈用晚膳。


    阿幺進屋時,屋內所有的燈火都已點上,風靈盤腿坐在壺門榻上,一臂支於腿上,手托了腮,目光凝固在麵前一堆堆擺著的殘布料上。


    “大娘,用些飯食再瞧。”阿幺放下食盒,掀開蓋,肉香飄散開來,風靈的腹內“咕嚕”一響,這才想起午間與韓孟說起開窟的事,也不曾好好吃過幾口,折騰了一下午,肚腹早已空蕩蕩。


    “你們都用過晚膳不曾?佛奴在作什麽?”風靈看著阿幺自食盒內取出一籠屜的蒸餅,幾樣佐菜,忽想起大夥兒也跟著遭了一下午的罪,隻怕此刻也未能好好用晚膳。


    “我阿母做得了飯食,已打發他們用膳去了,大娘不必記掛。佛奴……”提到佛奴阿幺忽然低了嗓子,“他還在外頭盯著人收拾那攤子糟亂。”


    “你去喚他進來吧,今日也苦了他了,怎麽也該先得飽腹才是。”風靈接過阿幺遞來的筷箸,彎眼一笑。


    見她笑顏,阿幺揪緊的胸口不禁一鬆。她原未經過什麽事,今日這情形教她唬得不輕,先時風靈崩著個臉,她爺娘也不知如何是好,她隻覺失了主心骨,此時風靈這麽微微一笑,登時抹去了她心頭的焦灼慌張,笑著“哎”了一聲,鬆快地轉身出去了。


    不一會兒功夫,一輕一重的兩道腳步聲出現在院子裏,止於她門前。阿幺旋身進屋,取了一支撣灰的拂塵,又跑了出去,屋門敞著,門簾的飄動間,風靈聽見阿幺絮絮的念叨,“滿身的黑灰,再往榻上一坐,好好的錦墊都教你糟蹋了。”


    “大娘都不嫌,反倒討你嫌了,方才非得要我洗手,現又撣塵,可還有完?”佛奴笑嘻嘻地低聲抱怨,聲音裏並聽不出有半分惱意。


    拂塵甩在衣袍上“砰砰”的悶響夾雜在兩人嬉笑佯嗔之間,落入風靈耳中有一種異樣的美好,尤其是在當下本該焦頭爛額的時刻,這樣家常的言語動靜,教她強壓在心底的憤怒煩躁主動地熄了下去,漸漸化成一片安寧。


    “大娘。”佛奴挑簾進屋,搓搓手去瞧案上的吃食,臉上笑著,卻有造假的成分。


    風靈扯過兩隻錦墊,一邊一隻拽到自己身側。“一同坐著罷。”她輕易便能瞧出佛奴與阿幺強作鎮定有意,目光有意避開蒸餅與佐菜旁的那些殘布。


    阿幺取過筷箸要分,風靈直囔著餓,不待筷箸到手,伸手抓取了一隻熱氣騰騰的蒸餅,張口便咬。門外院內的大富驟然低吠了幾聲,聲沉如悶雷。“風靈!”隨之而來的便是炸雷,康達智大踏步地進得後院,也沒人來攔他,他因心急,扯開嗓門先喚了幾聲,倒把大富給唬了一跳,夾起尾巴俯身欲衝騰上前。


    風靈忙趿著絲履下地,口中蒸餅尚未咽下,含含糊糊地“哎”著挑簾出門接應,順手甩給大富一大塊羊骨,大富接著肉骨這才鬆弛了下來,撅臀搖尾地啃肉骨去了。


    康達智借著院中石燈的昏暗光照,朝風靈臉上打量了幾眼,見她若無其事,仍是一副沒心沒肺模樣,揪到嗓子眼的心也就放回了腔子內。


    “康阿郎來了。”佛奴驀地從壺門榻上躍起,仿佛在莫賀延磧中遇見了水源一般,連雙眼都不覺亮了起來。


    阿幺明白康達智必定是為著今日晌午焚布的事而來,心中歡喜,轉眼瞧見食案上才鋪排下的晚膳,又憂心風靈連晚膳也不得用了,隻猶豫了一息,心智急轉,笑著招呼進門的康達智:“康阿郎且坐,大娘一日不曾好好吃過什麽,現下正要用晚膳,我這就去再添一副食具來。”


    康達智此刻急躁,顧不上阿幺的這些小心思,“不必不必。”


    風靈向阿幺使了眼色,示意她安心,“你同佛奴往金嬸那兒去吃罷,不必來忙。”


    佛奴拉著阿幺向康達智行了個禮,康達智揮揮手,自在錦墊上一坐,“今日是怎回事?怎的有絲綢中摻蕁麻的事兒?”


    風靈咽下口中的蒸餅:“說顧坊以次充好,阿兄信麽?”


    康達智搖了搖頭,“斷然不信。”他執起案上稍大一片的布料左右翻看了幾眼,皺緊了眉頭,“這確是顧坊的布不假,焚成這模樣,想要明證未摻次料也是不能了。除非能尋著那焚布鬧事者,使他們當眾親口說是詆毀,如若不然……隻怕更大的損虧還在後頭。你可知那焚布者為何人?”


    風靈幾口吃下一枚蒸餅,抬手又去取了第二枚,順手抄起筷箸夾了一箸醋芹送入口中,鎮定自若地嚼咽了下去,才擰聚著秀眉道:“焚布者為何人風靈不知,背後授意者我大約還能知。”


    “難不成你在同行中作了霸盤,壞了人家的買賣?”見她還要去夾另一碟菜,康達智蹙迫地端起那碟菜挪至一旁,“先別忙著吃,緊著告知阿兄,是哪一個,阿兄替你去分說。”


    風靈伸長了手臂去夾那碟內的菜,嘟起嘴道:“一整日都未好好吃上一口,阿兄且容我先墊幾口再說。天大的事也該先墊飽肚腹才有氣力應對不是。”


    康達智一拍大腿,取過杯盞,替自己倒了盞茶,無奈地望著她用膳。“阿兄不一同用些?”她邊吃邊邀道。康達智搖著頭,“早用過了。你再不說是誰,拖怠至過了閉坊時分,你阿嫂又該惱了。”


    風靈吃下第二枚蒸餅,放下筷箸,抹了抹嘴,臉上慢慢逸起一絲冷笑,“並不是行內爭鋒,背後授意作惡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寄居索府的柳爽。”她順手捏起一片稍大的殘布,“這些被焚的綢綾,皆是前幾****親自我商肆中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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