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釅茶般濃重的天色中,風靈瞧不清他的神情,隻覺他在馬上定了許久,久得教她有些心慌。末了,他終於低低咳了一聲,向她伸出一條手臂,“隨我來。”


    風靈毫不猶疑地上前幾步,握住他粗礪的手掌,隨著他手臂上傳來的勁道,翻身躍上了馬,緊貼了他背後硬冷的甲胄。


    “你原是要去哪處?”他控住韁繩,扭頭問道。


    “出城。”


    “出城作甚?”拂耽延勒住韁繩,馬在原地踏了幾步。


    “不作甚。覓個清淨地,梳理些事兒。”風靈輕聲微歎,“都尉若是拿了我羈入牢中,倒也不失是個清淨地。”


    “你若想去,也使得。”拂耽延隨口一應,抖開韁繩,催馬往前走了幾步。背後靜悄悄的無一絲動靜,若非腰間輕搭了一隻手,便似無人一般,換在平常,那張嘴何時饒過人。


    拂耽延心裏懷著驚詫,慢慢走過一條街,仍不聞她動靜。將近城門,城牆上一字排開的一列火把簇擁著火光通明的樓觀,拂耽延催打著馬加快了速度。


    “延都尉……果真肯在此時放我出城?”風靈好似才魂魄回竅,便發覺了這一不可思議的事一般。


    “既已閉城,斷無此時放你出去的道理。”拂耽延悶聲答道:“三更交班,你且在城牆下稍候片刻,待我交了班,送你去一處城內的清淨地。”


    風靈低低地“哦”了一聲,又順嘴嘀咕了一句,“巡夜這樣的瑣碎還需都尉躬身力行。”


    “我既為他們之首,怎能疏離於他們之外,凡事自是要比他們更上心,方可心安理得地下號令。”拂耽延應道。


    風靈暗中吐了吐舌,她不過是隨口一嘀咕,不想引來這套說教,不禁暗怨自己多嘴。及到城門下,拂耽延將她自馬上放下,獨自策馬進了城門洞,風靈遠遠望著,無比煩悶之下竟還能微微勾起唇角。


    初秋夜間,褪盡白日裏的燥熱,冷不防一陣涼風吹過,還會教人縮起脖子一哆嗦。


    幸好不多大功夫,除去一身鱗甲的拂耽延牽著馬從門洞裏走了出來,風靈倒未受多久寒涼。走到近前,借著城門樓觀上鋪下的火光,風靈見他隻著了一身玄色戎袍,手中倒還提了一襲外罩的綾袍。


    拂耽延一言不發地將綾袍拋向她,風靈揚手接過,卻不知要如何處置才好。不及發問,馬已在眼前,她隻得抱了綾袍先上了馬。


    二人也非頭一次同騎,從身後環抱過來的溫熱,仍教風靈麵上一熱,好在除了她自己,無人能知。


    夜間空蕩,坐下的馬撒開蹄子馳了一陣,風靈左右望望,大約是往東南而去。不過兩三柱香的功夫,臨近東南城牆,夜色中顯出一座塔的影子。再往前一段,果然就在那塔跟前帶住了馬。


    這塔風靈認得,初春起沙暴那會子,她便日日上塔瞻望,盼著風停沙歇,好早日迎來西州的商客。


    登塔時風靈暗想,他說的清淨地便是此處?倒算是個清淨所在,難為他能尋到這一處。


    冷不防前頭拂耽延步子一頓,“上頭夜風大,穿上袍子。”


    風靈撇了撇嘴,再不敢嘀咕出聲,隻在心裏叨叨:又不是那些嬌滴滴的小娘子,風餐露宿、荒野過夜的日子隻怕過得比你還多些。


    心裏雖不服,手上還是利索地將那襲綾袍裹上。衣袍過於長大,為不使之拖曳至地下絆手絆腳,她不得不提著袍裾,笨手拙腳地踩著“嘎吱”作響的木梯往上爬。


    白日上塔眺望,能將大半個敦煌城收入眼底,猶如茫茫黃沙中鑲嵌著的一枚翠玉,景致很是別致。此時來看,天地之間混沌一片,風聲呼嘯,仿佛巨獸張著黝黑的大口,將一切吞噬。


    卻也不是漆黑無邊的,夜空中綴著密密匝匝的星子,細看之下俱都微微晃動,好似被風吹得搖曳,將要從天下掉落一般。濃黑的遠處,星星點點地布了一大片微弱火光,與高懸著的星子遙相呼應。


    風靈竭力盯著那片火光,辨了良久,恍然道:“那是……千佛洞的長明燈?”


    拂耽延在黑暗中點點頭,“不盡然。”


    風靈疑惑地扭頭去看他,猛不防一眼撞見他半隱半現在黑暗中的側臉,高鼻深目,五官輪廓之深,如同堅石鏨刻。這一眼便撞進她心坎裏,令她不覺發慌,忙不迭地移開目光,重又注視回千佛洞的燈光。


    “來敦煌城之初,夜間巡防,偶見了那些火光,不前往親眼見一見總不甚放心。一日便領了兩名校尉前去一探。”拂耽延伸臂指了指遠處點點火光,“在此處瞧是這般光景,到了佛窟跟前卻如同燈山火海,絢如白晝。有些佛窟內有夙夜興法事的人家,有些佛窟內是一路苦修暫落腳的行僧,更多的卻是外城廓住著的畫師匠人,連夜修補趕製壁畫佛像。”


    風靈一壁聽他描述夜晚千佛洞的景象,一壁使勁地想象那場景該是何等模樣,眼前遠方的那點點微弱的亮點子,實在是與他所講的大相徑庭。


    “我家在千佛洞也有石窟,那亮點子裏頭,必有一點是源自我家佛窟的長明燈。奇也奇了,站在此處望,好像與自己全無相幹。”她伸手在自己跟前拂了拂,好似有一層玄色紗幔在她跟前,拂開便能望見千佛洞那邊的盛況。


    “前些日子我在此處望時,亦如是說。”拂耽延站在她身後,與她凝視著同一方向,“那日塔內有一遊僧落腳,衣衫襤褸不堪,起初我隻當他是個乞兒,不料他竟笑我著相。”


    “如何著相了?”


    “他笑問,燈火通明處看便知是千佛洞,退至遠處,光點明滅,難不成它便不是千佛洞了麽?倘若千佛洞在心中存著,不論眼能不能見,它皆在那處,不增不減,不生不滅。”拂耽延頓了一會兒,黑暗中風靈能感受到他深沉緩慢的呼吸。


    “那遊僧隻在此過了一夜,此後我再來,便不曾見他。但那之後,倒覺此處夜靜時,確是個能教人定心忖量之所在。那邊的佛燈能時時提點,不教我受萬千表象所累,忘卻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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