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裏,風靈再沒見著拂耽延,她暗笑自己思慮過多,一聽見“上藥”二字胡思亂想得遠了。


    及到第二日,府兵營中又來過幾名醫士,替傷了的部曲換藥驗看傷勢。另有一名女醫,跟著韓孟一道過來,稱是都尉的吩咐,連夜自敦煌城中接來,專替風靈瞧傷的。


    韓孟似乎事務纏身,走得匆忙,不等風靈細問拂耽延的情形,便留下女醫走了。風靈隻得按捺下性子,由得女醫瞧傷用藥。


    到了第三日上,莫說是風靈,營地中的部曲們也耐不住性子,一早來了好幾撥詢問回城的日子時辰。


    風靈正猶豫該不該去探問,帳門外拴著的大富渾重地吠了起來,上下跳騰,很是不安。


    她打起帳門上的簾子,朝著大富齜牙咆哮的方向慢慢走了幾步。但見府兵營地那邊排了一溜的板車輜重。趕車的盡是些突厥人,吆喝中夾雜著粗聲粗氣的罵罵咧咧。


    風靈靠近一些,側耳細聽,罵語皆指向拂耽延。輜重拉到了府兵營地前,便有府兵出來接了手,另一批府兵執了刃器防備地對著運送輜重來的突厥人。


    風靈本欲進營,卻不似前兩日那般可任意出入,閑時還同她插科打諢,切磋逗趣兒的府兵們橫著長槊將她攔擋在外。


    當下她便知裏頭定是有緊要事,想來拂耽延也無暇見她,遂先自回了帳內。


    下半晌,風靈遣人從播仙鎮外的牧戶那兒購了幾頭羊,因錢給得爽快,牧戶家的婦人很是熱心腸,將那幾頭羊剝洗幹淨了,送進商隊的營帳中。


    自有部曲生火支鍋,暢暢快快地燉煮了幾鍋羊肉,依著風靈的吩咐,撥了一半,給府兵營中送去。


    鮮香滿營飄動時,風靈帳門上的簾子一動,拂耽延躬身鑽了進來。也不知怎的,風靈一見他,腦中亂哄哄的全是那日在他帳中的親密之舉,她似觸了火盆一般,跳起讓至一旁,一手悄悄兒地整理著皺起的袍裾。


    “身上可好些了?”拂耽延的目光落在她卷起衣袖的腕子上。


    風靈動了動腕子,笑道:“靈便了不少。”她手邊正有一碗部曲才剛送進來的羊肉,連骨帶皮的,她重新坐下,取過小彎刀剔下一大塊兒羊肉,遞向拂耽延。


    “今晚早些收拾了,明日一早拔營回城。”拂耽延接過羊肉,注視著道:“府兵上下的心都快教你收攏了。”


    風靈低頭分割著肉骨,笑道:“幸而我不能統兵打仗,如若不然,都尉不得時刻防著我拐帶了你的兵卒?”


    拂耽延微微笑了兩聲。兩人一壁說笑,一壁用了些吃食。帳外有府兵稟道:“都尉,賀魯這就要走,囔著要……要……要見顧娘子。”


    拂耽延神色一滯,笑意全消。“去便去了,讓他快些滾。”


    “怎的,要縱了賀魯歸去?”風靈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手中的小彎刀“當啷”被擲在了桌上。“可是我提著性命拿住的他,這會兒說放便放了?”


    “他願歸還除開棉籽外的一切軍資,說定了以輜重換人,今早賀魯部的人果然將軍資送來歸還,勘驗完畢,自該放了他去。”拂耽延道。


    風靈身子上心底裏皆為自己那一墜發痛,恨恨道:“虧得我險些喪了命,本想著能拿自己一命換了賀魯的性命,也不算太虧,如今竟是白抱了這樣的決心,倒還不如那些軍資來得值錢!”


    “令你涉險,確是我對不住你。”拂耽延歉聲道:“我若就此斬殺了賀魯,他部中會推舉出新的頭人,一樣要在商道上劫掠稱霸,然我的府兵若無這些軍資,卻捱不過這一冬,更不必說守城護民。縱他歸去,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風靈咬著唇,默不作聲,隔了片刻,霍地站起身,“他既想見我,我便去送他一送。”


    說著甩手出帳,疾步往營外去,一麵朝近旁的府兵道:“取張弓來予我。”


    賀魯領著殘部還在營外盤桓,府兵才剛來說風靈不見,打發他快些離去。賀魯方半轉了身要離去,後頭突然高亮清越的一聲喊,直呼他名諱。


    他大笑著轉過臉,卻登時刹住了口。隻見風靈將一張大弓拉至六七分滿,羽箭已在弦上,直指向他。


    見他回頭,風靈咬緊牙,一撒手,羽箭“嗖”地直奔他而去,空空的弓弦“嗡嗡”作響。


    風靈弦上的技藝不精,且欠了些氣力,箭鏃未到賀魯跟前便落了地,她還要搭上第二支,卻被追來的拂耽延架住了臂膀,附身道:“你又何必同他置氣,總還有見的時候,下回見著,我替你補上這一箭便是。”


    賀魯低頭瞧了瞧落地的羽箭,又縱聲笑了起來,一手攏在嘴邊,衝風靈囔道:“下回見著,定要帶你同走!”說的是突厥話,拂耽延聽不明白,卻見風靈怒喝了一聲“滾”,手裏的大弓隨即扔了出去。


    “延都尉!”他轉向拂耽延,拿著怪腔怪調的河洛官話囔道:“既縱我歸去,他日必有我賀魯討還今日之恥的時候,咱們後會有期!”


    說著長笑著揚鞭離去,瞬時消失在滾滾煙塵中,便如來時一般。


    且說賀魯行至風靈躍下的土崖下,頓足流連了一回,暮光斜照下來,不知投在了什麽物件上,微微發光。


    他下馬去撿拾,扒開淺淺的土層,竟是那支他曾托索庭帶入城中贈予風靈的鹿形金簪。賀魯對著斜陽將那金簪子仔細瞧了一回,摩挲了幾下,揣入懷中。


    “葉護,那唐家子有甚好處,也值得葉護冒大險去擄,必得不依不饒至今。”賀魯身邊的裨將終是忍不住抱怨。


    “有甚好處?”賀魯翻身上馬,粗聲笑道:“那丫頭性烈,說不上來的驕貴,絕非尋常商戶所有,正合了我的脾性,就似咱們草原上最難馴的馬,越是難馴服越是少見的寶駒。”他揚起一鞭,迎著西邊的烈焰似的暮雲,一氣兒奔騰而去。


    次日拂曉,播仙鎮外的營帳果真都揭了去,風靈領著商隊,一路跟著府兵,直至將近敦煌城關方才分道揚鑣。


    佛奴雖早已得了捷報,卻望不見風靈與拂耽延歸來,到底不能安心,在城門前候等望盼了兩日,這日終是教他候著了,喜得他心底念佛不斷。


    回至安平坊家中,部曲們各去歇息,金嬸帶著個小丫頭在後廚忙轉。阿幺已燒得了洗浴熱湯,湯中幽幽地散發著草香。“這洗浴湯水中加了什麽?”風靈脫著衣袍問道。


    “佛奴與我說,從前在餘杭家中,每常阿郎與大郎他們押貨歸來,若在外頭沾了血腥,七夫人必定以幹艾葉煮湯,教他們洗濯,祛汙穢褪血氣。我私想著……”阿幺絮絮地說著,轉臉的瞬間突然住了口,呆呆地瞧著風靈。


    風靈衣物已除,但見白淨的身子上遍布了淤傷,紫的、紅的、黃的、青的,斑斑駁駁,格外醒目。風靈見她這神情,知她必少不了一番囉唕,忙忙地跨進浴桶內,將身子沉入水中。“愣著作甚,一頭一臉的塵土,還不快來替我……”


    “大娘……”阿幺捂著口,帶著哭腔一步步移至木桶邊,拿起布帛不替風靈擦洗,卻先自抹了把眼淚,“你這是何苦,好好的身子,折騰得沒一處好皮肉,莫說夫人知曉了心疼,便是我們這些常常服侍在身邊的,也不忍見。”


    “不過幾處淤青,破皮都不曾有,哪就那麽嚴重了。”風靈滿不在乎地奪過她手裏的布帛,自擦洗了起來。


    阿幺的眼淚聯珠似地滴落入浴湯中,甕著鼻子道:“不必瞞我,我都聽說了,大娘以身作誘,引出了阿史那賀魯,又脫身不得,自墜了土崖,菩薩護佑,總算性命無虞。前幾日,我光顧著慶幸謝佛,今日見著這光景,方知道,縱然是保得了性命,也是遭了大罪的。”


    她伏在浴桶邊,泣得有些接不上氣兒,話語亂了次序,“延都尉再好,也不是咱們這樣的尋常人家能配的,大娘原不是死心眼兒的,如何就在延都尉這兒認了死理兒。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值得大娘如此待他……算了罷,咱們尋個門當戶對的大商戶,作一門親,從此就安安生生地過。”


    “你如今怎也犯起了糊塗,這事與延都尉無關。咱們就此罷手,賀魯肯罷手麽?躲讓得了麽?除非我自此不再行商,回餘杭去侍奉爺娘,末了隨意配個太平鄉紳。隻我這一生便就此了了,不能同心坎上存著的那人一處,不能自在行走,人雖有口氣兒,卻等同入土。”風靈出神地撥著水,緩緩地道,仿佛並不在同阿幺說。


    “罷了罷了,說了你也未必能明了。”風靈聳聳肩,順手撩撥了一把水在阿幺臉上,“大娘我四肢齊整地回來了,你不說些喜慶話,倒哭得悲悲戚戚的,晦氣。趕緊替我洗塵,莫再落眼淚了。”


    阿幺不敢再泣,用力吸了吸鼻子,取過帛帕,小心地繞開那些淤傷,替她擦洗。


    “快予我說說,這些日子裏都有些什麽事?”風靈恐她再傷懷,忙著岔開她的思緒。


    阿幺歪頭想了一陣,“索家的音娘悄悄來過一回,問她有什麽話沒有,她憋了半晌不肯說,扭頭又走了。隔日千佛洞的畫師未生來家,隻找佛奴說話,大約是替音娘來問個話,無非是不肯信她兄長當真通敵。”


    風靈整個人浸沒在水中,索庭的死,多少與她脫不了幹係,音娘同他兄妹一場,雖不相親,可終究是血脈,她不懼昭娘與柳夫人,甚至索慎進的發難,唯獨不能直麵音娘的悲切質疑,個中錯雜,一言難盡。


    “哦,對了。音娘還說,自此怕是相見難了,若有事,可托付未生傳遞,望朔日往千佛洞禮拜,大約還可一見。”阿幺平靜了心緒,將那些事一點點地記了起來,“長平縣主的大日子也定下了,音娘是來不得了,她說終是同社姊妹一場,介時少不得托未生帶些賀禮來,還請大娘代為轉贈。”


    風靈自水中鑽出,笑道:“是了,軍資已要回,義兄回處密的道也掃清,韞娘婚期自是到了,該當好好地鬧上一鬧。”


    ……


    及到張韞娘辭嫁前日,未生果然來安平坊送了回東西,幾卷手抄的佛經、銅製鎏金的女紅匣笥等物,不是什麽貴重物件,卻是件件少不得的。


    風靈另添了幾樣好的在裏頭,算作索良音贈的,一並給了張韞娘。


    臨到正日,張韞娘因成了長平縣主,她的婚儀自然與尋常人家嫁女不同,哪裏容得風靈鬧騰。風靈伴著張韞娘,規規矩矩地在青廬內坐了許久,聽著鴻臚寺來的主簿在帳外將頌詞禮道一篇篇地宣下來,直念得風靈昏昏欲睡。


    側眼瞧瞧身旁的張韞娘,倒是坐得端直。好容易聽見主簿恭敬地喚了聲“縣伯”,風靈一下躍起衝出青廬,顧不上主簿鄙薄的眼神,笑向彌射討要喜酒喜餅。


    彌射手持了一張弓,搭了一支去鏃的羽箭,隨手在青廬帳門上一射,這便從青廬中接出張韞娘,一同往正堂拜領了長安下的恩旨,拜別張伯庸夫婦。張伯庸也說不得什麽,如今他既非父又非臣的身份很是尷尬,隻得照著主簿的指點,將那些無關痛癢的場麵話一句句地說下來。


    倒是汜夫人真切些,眼眶子紅紅地上前拉了張韞娘的手,也不顧什麽身份品階,隻一味地叮囑些日常細碎的,惹得張韞娘也跟著落了淚。


    彌射上前向張氏夫婦施了一禮,勸道:“處密往沙州一趟雖不近,卻也不是什麽難事,日後夫人若想念韞娘,隻管差人來說,或送了韞娘來,或接了夫人去,皆不在話下。”


    汜夫人這才放開了手,掖了掖眼角的殘淚,按著禮製,拜送了張韞娘與彌射二人。儀仗鹵薄赫赫揚揚地自敦煌城內過,主道兩側聚攏了幾乎全城的人,引頸張望。


    風靈與拂耽延早在城門候著,隨著鹵薄隊伍慢慢地過來,二人跨上馬,一氣兒送出十裏地,方才依依話別。


    回城途中,二人離了官道,沿著人跡甚少的胡楊林,縱了馬緩緩地行著。這時節胡楊林最是好看,葉色金燦,十裏黃金道。


    拂耽延忽然道:“我丁憂早已滿期,論理該同你回江南道,親自拜見你爺娘才是,隻眼下當真是脫不開身,瞧著局勢,也不知哪一年能換防回長安。待過了年節大防,我便命人往江南道一趟,先請了官媒娘子去提說。”


    風靈麵上一紅,嘴上硬是調笑道:“我尚且不急,你有甚好急切的?莫不是眼紅平壤縣伯納了新婦?”


    “女兒家怎說得這些頑笑話……”拂耽延半真半假地沉了臉,不再理她。風靈怕他惱,忙驅馬靠近,小意哄了幾句。“我是說,你邊防軍務最是緊要不過,拖怠了也吃罪不起,左右我人便在沙州,在你眼皮子底下,還能跑了不成?我能等得,你隻管……”


    風靈話未盡,隻覺腰上一緊,整個人忽地騰起,被帶到了另一匹馬上。拂耽延粗糙的下巴抵上她的額頭,帶著溫熱撩人的鼻息。


    風靈側臉仰望過去,他俯下臉,在她耳畔沉聲低笑:“你能等得,我卻不願等。”


    風靈笑著推開他,紮掙著要回自己的馬上去,一麵伶牙俐齒地佯嗔笑罵:“我隻怕你因幾句頑笑話惱了,好意來哄你,哪知你是佯裝的。方才還責我沒正經,轉過臉來,究竟是哪一個沒正經?好沒道理。隻當你是個再板正不過的,而今何處學來的奸猾……”


    “現成的師傅不就在跟前麽?”拂耽延低沉地笑道,卻惹來風靈好大一串歪理誹議,他不得不別開視線望向別處,不去看她,方能忍住心頭不住跳躥著的,想要去攫取她菱唇的小火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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