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越走越寬闊,腳下夯實的土道再揚不起煙塵。


    風靈有些恍惚,長安她從不曾來過,她無法拿別的任何地方與之相較,搜腸刮肚了半晌,才勉強覺著與江都有些相類。隻江都更水汽豐沛,長安卻又更大氣沉穩。


    馬匹一路奔跑過來,到了此道路更寬處,反倒慢了下來。


    “前頭便是金光門了。”拂耽延抬手向遠處一指。


    風靈伸長了脖子,卻因隔著蒙蒙細雨,瞧不出什麽來。


    “進得金光門,向東南穿過西市,不及延平門之處,尋到懷遠坊,我家宅便在懷遠坊。”拂耽延細致地囑咐,從懷中抽出一封書信,遞與風靈:“你在長安無親無故,理應住我宅中,隻爺娘故去多年,我又不在京中,家下疏懶,也不知如今那宅子可還成個樣子。你將這書信交予宅中管事,有事隻管吩咐他去辦。”


    風靈接過那書信隨手往身後行囊內一塞:“你不也回京了麽?要費事寫什麽書信。”


    拂耽延語塞片刻,忽然向兩名兵部差人投去一眼,道:“眼下他們仍一口一聲‘都尉’地敬稱,待一進長安城,我便是被解了職的,自是要去兵部交還兵符領罪。也不知會定下何罪名,少則月餘,多則……多則數月,歸不得家。韓校尉也是一樣,拾郎官話尚不十分通,更是艱難,你帶著他同住,也好有個幫襯。”


    風靈瞠目結舌,拂耽延一路淡然從容,使者待他亦客氣恭敬,雖知他乃戴罪之身,也知當今聖人待他向來另看一眼,一直以為不會罪罰太過,從未認真想過他回至長安後將麵臨怎樣的境遇,現下乍聽他提起竟是要羈押這麽些時日,不免驚駭。


    “有這般嚴重?”風靈不諳朝堂之事,忙問道。


    “這事……算足了是個瀆職,倒也不算太過嚴重。”驚慌教她的麵龐僵直,這卻是難得,拂耽延瞧著瞧著忽然淡淡一笑:“左不過褫職流徙,你怕是不怕?”


    風靈暗自大大鬆了口氣,滿不在乎道:“我有甚好怕的,你若遭褫職便隨我去經商,統帶部曲,貨囊自此無憂。若是流徙,我便隨你同去,最好是往西徒五千裏,咱們回西邊去。”


    拂耽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下喟歎:以他眼下的處境,若是尋常官家出身的女子,莫說六禮未成,即便是成了隻怕也該來求個和離了罷。照著釋教的說法,他此生殺生造業太多,哪裏來的福報能得這樣的女子相伴。


    “阿延,不若我暫先找個邸店住下,待你回來了再……”風靈猶豫著打破他的感慨。


    不料拂耽延卻緊著搖了搖頭:“不成。長安不比敦煌,你又無靠無著的,我豈能任由你在外……”


    “在外如何?”拂耽延說了半截子,便頓住了不往下說,風靈眨了眨眼,歪著腦袋追問道。


    “在外胡作非為。”


    “你……”風靈秀眉一擰,正要著惱,忽然遠處一座巍峨矗立的城樓輪廓自雨霧中顯出,直撞入她眼中。


    風靈望得一怔,倒忘了要逞口舌之利,直直地看住了。


    馬在官道上並未停滯,那高大的城樓越來越近,城樓上大旗烈烈,仿若鎧甲盔帽上傲然挺立的紅纓。兩側城牆連綿伸展開,將這座城環抱得牢不可破。


    風靈走過不少城邑,走過各色城牆樓觀,卻從未教哪一座城樓震得一臉好沒見識的情狀。


    “阿延,阿延。”她興奮地帶馬靠向拂耽延驚歎:“長安城原是這般模樣,今日我才知這世上竟有這樣宏偉的城。”


    拂耽延會心淺笑,口中不說,心裏卻道:隻怕這城內的風浪更是宏大,一不小心便要遭卷入拍打,卻不知你能否在此過得舒心恣意。


    亢奮雀躍的並不止風靈一人,韓拾郎策馬上前,指著城樓熱烈地向風靈連比劃帶說,嗓音幾乎帶了哆嗦。


    轉眼已至城門下,正中的暗紅大門緊閉,兩側的門洞開,一側進一側出,井然有序。眾人在城門前俱下馬受查檢。


    風靈正瞧著那厚實得不可測的城門琢磨,尚未判斷出這城門究竟該有多厚重,兩名兵部使者便上前請道:“都尉莫要耽擱,侍郎們或已等煩了。”


    那口氣較之來路上,果然生硬了許多。風靈倏地回過神,心裏隱隱難受,麵上乖順地瞧著拂耽延:“我便在家中等著你回來,欠著我的奠雁禮,你莫忘了。”


    拂耽延低頭笑了笑,想伸手去拉她的手,手抬至半中,還是落回了自己身側。“顧好自己,待我回來。”


    風靈忍著心頭的酸澀,拚命點頭。


    那邊韓孟也囑咐了韓拾郎幾句,伸手在他稚氣未全脫的單薄肩頭拍了拍。韓拾郎抿著嘴,重重地點了兩下頭。


    拂耽延與韓孟俱是軍中人,倒也不粘滯,既交代囑咐完了,便幹幹脆脆地翻身上了馬,一溜小跑著馬往那該去之地去了。


    風靈望著他的背影,悄悄探手往行囊內摸了一把,那卷貴重的黃麻紙請願書好好地躺在裏頭。摸到了這個,風靈的心也定下不少,實在不濟,便找個機會將此物上達天聽,好教聖人瞧瞧拂耽延在沙州究竟如何,又何罪之有。


    韓拾郎牽著馬,在人流如織的城門口擠向風靈:“顧姊姊,都尉的宅子在哪呢?”


    風靈將視線從那已遠得望不見的地方收回來,往前走了幾步辨了個方向,見有不少背負了貨囊的駝隊朝同一方向晃晃悠悠地走去。她在別處曾聽人無數次提及長安的東、西兩市,集天下之貨品,攏四海之財帛。想來駝隊的走向,便是拂耽延所說的西市。


    她領著韓拾郎跟著駝隊走了一陣,前頭果然大道縱橫,道路兩側店肆林立,商販遍地,叫賣不絕。


    敦煌的易貨市坊被稱為“大市”,至此時此刻,風靈忽覺得自己連同那些稱敦煌市集為“大市”的,皆是鼠目寸光了。而那“大市”的叫法,在西市的昌隆繁盛之下,尤顯可笑。


    風靈拉過韓拾郎,指著西市大道:“穿過這西市,便是懷遠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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