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既罷,拂耽延出發往江南道的日子臨近了。風靈前往東西兩市麵見大商賈,勘察商戶的差事自然也該鋪展起來。


    她事先寫了家書,備下康達智獨家的藥酒,與杏葉二人換了一身胡裝,執対符出了宮門。出得延禧門,杏葉忽然停了步子,環顧著四周抽泣了起來,將風靈唬了一跳。


    “娘子莫要笑我。”杏葉抹了一把眼淚,半哭半笑道:“不瞞你說,細細算來,我也該有十四、五年未出宮牆了,都快忘了宮外的市坊何等模樣。”


    “上回往翠微宮去,你不也同行了麽?”風靈好笑地回道,心底不免也跟著微微發酸。


    杏葉一壁抹淚,一壁不忘頂回:“四麵圍障隔著的朱雀大街,也能算是宮外?”


    風靈將她窄袖中的絹帕抽出塞至她手中:“罷了,罷了,你若舍得棄了宮內的錦衣玉食,終有一日,待我出這宮城,將你也帶上,可好?”


    杏葉握著絹帕,將信將疑:“果真?我可當真記下了。”


    風靈笑了一回,轉身自顧自地走開。杏葉忙拭幹了臉上的眼淚,嘀嘀咕咕地跟了上去。


    東市的熱絡繁忙,是杏葉從未見過的盛景,一聲驚歎尚未平息,另一聲驚呼便又跟了上來,所問所歎皆似不經世事的稚兒,引得周遭不時有人望過來。


    風靈一路幾次笑得要抬袖顏麵:“這便驚奇了,這東市不過平平,莫說與西州與沙州的商市相較,便是長安西市,也比這東市的瞧頭多。”


    杏葉的眼耳,全被來來往往衣衫各異的人、鱗次櫛比的商肆霸占住,根本聽不見風靈說什麽。風靈無奈,隻得隨她高興。又恐她散神四處望,走迷了道,便拽著她的胳膊一同走。


    杏葉隻顧著瞧熱鬧,跟著風靈在進進出出已過了五六個商肆,絲毫未留意到風靈向每一家商肆都打聽了同一個問題:新晉的雲麾將軍府邸在何處。


    她私想著,拂耽延晉了品階,原懷遠坊的小宅子定然不會再住,且聽人說過,三品佩金魚符的大僚,皆有官賜的大宅邸,大多聚於東市一帶。如今她得了出宮的片刻自由,頭一樁,自然是要將雲麾將軍的府宅找著。


    “雲麾將軍府邸?我尚且想知曉在何處,你問我,我去問哪一個。”


    “雲麾將軍新晉了才多少日子?這便有人尋門攀附來了。”


    “聽說雲麾將軍一副胡人的樣貌,你穿一身胡服,便能充作他遠親?”


    問了一晌午,要麽是不受人理睬,要麽便是語焉不詳。更多的是這樣的冷嘲熱諷。風靈賠著笑臉,作揖打躬了不知多少次,“這位阿郎想岔了,小商不過是替府裏送些采買常貨,不認得門……”委實辛苦。


    時至正午,連杏葉的新鮮頭也被腿酸腹饑打散了,終是一無所獲。風靈揀了一間看著還算堂皇的食肆,帶著杏葉進去用飯。


    在閣子上擇了個靠窗棱的席案坐下,隨意叫了幾樣吃食。杏葉終於留意到了風靈一晌午的奔走,不解地問道:“不是說了要勘察商戶,為何一晌午一直在聽你打聽雲麾將軍府邸?”


    風靈怏怏地望著窗子底下流水般過往的人,悵惘地應道:“雲麾將軍將往江南道督視船工,我……我想托付家書一封,在宮中一年,杳無音信,想來家鄉的爺娘兄長甚是擔憂。”


    “也是。”杏葉振奮一晌午,此刻腹饑,一麵點頭一麵在食案上揀了一枚糕點果子咬起來。“隻是,你雖與將軍有些私交,怎知他就肯無故跑這一趟。”


    風靈收了神,執起案上的筷箸在案上輕敲了兩下:“而今你是得了臉了?管得這樣寬泛。快些用飯,下半晌還有得跑,今日若是尋不到他,還不知要如何……”


    “你找我何事?”風靈與杏葉之間驀地插進沉厚的一聲問。


    風靈應聲丟下手裏的筷箸,跳講起來,返身拉住問話人的手臂,驚喜道:“阿延!”


    杏葉手裏捏著半塊糕餅,目瞪口呆地看著風靈的歡喜,那一聲脆甜的“阿延”驚得她失了神,口中一小塊兒糕餅不慎滑落,梗在了喉嚨口,咽不下吐不出。


    伸了好幾次脖子,她方才將那梗阻在喉的糕餅咽了下去,急忙撂開手裏的半塊,起身退開半步行禮:“婢……婢子不知將軍在此,失儀了……”


    風靈一把捂住她的口,將她按坐下來,“小聲些,你這是要昭告食肆裏所有的人,雲麾將軍在此,引人窺視麽?”


    拂耽延在風靈與杏葉二人對麵坐定,並不理會杏葉的驚乍,溫聲向風靈道:“你打聽府邸有何用,聖人雖下賜了府邸,匆忙中尚未修繕完備,如今我還在懷遠坊的宅子裏住著。”


    風靈放開杏葉,奇道:“你怎知曉我在打聽將軍府邸?”


    “下了朝會,見你自延禧門出,我便一直在你身後,想看看是否有人尾隨盯梢,便未喚你。”拂耽延漫不經心地答道。


    “可有?”他竟跟了一路,一直在身後,風靈的雖吃驚,卻也掩不住心裏往外冒的甜意。


    “今日不見,日後難說,往後小心些。”拂耽延搖著頭道:“你出外辦差,總該向聖人要兩個候衛帶著,以防萬一才是。”


    風靈低聲笑道:“聖人倒是撥了四名予我,可若要帶著他們,我如何來見你,又如何辦事?我便同聖人道,那四人縱然合在一處,也未必能敵我,帶著何用。聖人自然不信,當下命他們同我過招,雖有些勞力,總算還能抵擋,這才得了自由身。”


    拂耽延的目光極其柔和地將她攏住,無聲地淺笑。


    一旁默默承受著一撥又一撥驚惘的杏葉不覺看呆,了不得,了不得,素來隻知這位悍將殺起敵來如凶神惡煞,平常偶見一兩回,連眼都不敢抬,誰料竟也會笑,高鼻深目,褐眸如星,笑起來還會鉤人魂魄似的。


    “你拳腳算不得上乘,騎射更是差強人意,我不在京中時,還是謹慎些為好。”拂耽延笑罷勸道。


    “你再去尋摸一頭大獒犬來予我防身可好?”風靈不服,反唇相譏。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分明相互取笑,卻又句句透著關切。


    杏葉不笨,雖不能全然聽明白他們所說,可將二人的情深意切瞧得明明白白。


    她突然恍悟,翠微宮,風靈寒熱,墜馬引動氣厥症那會兒,迷迷糊糊中夢囈的“阿延”,大約正是這位延將軍。錯教聖人聽作了“阿耶”,勾起了聖人的憶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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