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曾經顯赫得隻在君王之下的“顧老先生”,容拂耽延恍惚了三日,至第四日上,他與顧夫人親自來向他行禮。夫婦二人,一個年愈花甲,一個已是半百,拂耽延豈能受得。


    夫婦倆懇請拂耽延莫將實情說出,更不能回稟聖人。一來為保顧氏一族上下安泰,二來,全為風靈打算,認下這公主的名號,於她於拂耽延,皆實非一樁好事。


    這些道理,拂耽延自然全都明白,可以他的秉正,從不行欺上瞞下之事,這一樁,令他著實為難。


    他在驛館內遲遲未動身回京,再三思量了數日,終是下定了決心,且不論他與風靈往後將如何,僅說他已故去的爺娘,原是杜公與夫人忠心耿耿的長隨侍婢,幾番跟隨他們出生入死,杜公與夫人也以至親家人待之,不計身份地令他與府中公子一同讀書習學,更是舉薦了他入玄甲營效力。


    若無當日杜公予的恩惠,英華夫人的親授,何來今日的雲麾將軍。拂耽延自知欠了他們太多恩情,尚未還報過分毫,倘執意秉公回稟了聖人,爺娘泉下有知不能容他,他自己的良知亦是不能過的。


    他抱定了要欺君的主意,便再登門造訪顧府,應允下了“顧老先生”與顧夫人的懇請。


    顧夫人自是感激不盡,命人抱出假篡的族譜紀事,好教拂耽延帶回京中交差。


    她細細問過拂耽延爺娘過世時的情形,終究侍奉一場,顧夫人靜靜地聽著,潸然滾落了幾道淚線,待聽聞這二人情深意篤了終身,終了也未受什麽病痛苦楚,一前一後相攜離世,她又抹去了眼淚,淡淡地點頭道:“如此,甚好。”


    拂耽延謝過顧夫人關切,便取了那合婚的庚帖出來請罪。老夫婦二人哪裏還有怪責的道理,風靈替他們尋來的這個郎婿很是合心,官爵出身皆不打緊,單看他的人品秉性,顧夫人已是十分滿意。當即便道,沙州的絲綢買賣,如今由佛奴執事,便算作是風靈的嫁奩。


    次日,拂耽延公務在身,要趕往江都。顧夫人特意遣風靈的長兄親自送了拂耽延往江都,直至他結了江都督視船工的差事,那顧家大郎皆強留著他住在顧家在江都的棲月居裏頭,說什麽也不肯教他去住官家的驛館。


    棲月居的菜品他用著倒並不陌生,他在沙州也沒少坐享風靈的手藝。臨別,顧家大郎托付再三,直說自家妹子教爺娘養壞了,隨性恣意,大約是受不得什麽規矩桎梏,還請拂耽延多擔待些,想法子盡早將她從深宮內苑接出來才是。


    此時此刻,拂耽延開了書房的門,慢步走到正房門前,閉目深歎,人是暫從深宮出來了,卻成了這副樣子,這裏頭有他大半的責任,明知她學武粗淺,卻沒能攔阻住她的心底的仇怨,未能將她護周全。柳氏父子在沙州的所作所為,他早該稟明了聖人,若非自己拿不出實證,又恐裹入朋黨之爭,一直未將他父子的罪狀揭示,今日風靈也不至如此。


    他推門而入之前,心裏抱定了主意,隻待聖人病情好轉,麵聖稟告風靈與柳爽衝突的真正緣由,趁此便將柳氏在沙州暗中所為一並揭發了出來。沒有實證便沒有實證,聖人若要實證,便自請去查實。


    屋內杏葉正收拾著下半晌風靈熟睡時玉勒圖孜命人送來的衣裳,玉勒圖孜來探時,見風靈身上鬆垮垮地覆著的裏衫,顯見是男子之物,料想她匆忙出宮,必不會帶隨身換洗衣物,便很是體貼地收拾了幾件自己的,命人送來。


    杏葉見拂耽延負手進來,行過禮後加快了手上的收拾,三五下收妥了便退出屋子。


    風靈腰腿上疼痛未消,捂著腰去夠睡榻邊高案上的湯藥碗,牽動了未愈的傷口,低低“嘶”了一聲。拂耽延兩步上前端起湯藥,送到她口邊。


    “給我罷,手又未傷,一隻碗盞尚且抬得動。”風靈從他手裏奪過湯藥,仰頭一氣兒悶了下去,倒似吃酒時的爽快。


    拂耽延取回碗盞,皺眉道:“你總是莽撞,便是時常上陣對敵的兵將,也傷得不及你勤,藥也吃得不若你多。”


    風靈借著他臂上的力,扶腰靠上錦靠,眯眼細數,調笑道:“在伊吾路上遇賀魯偷襲傷過一回,那回得與你同騎過杏花海。誘賀魯現身卻墜了土崖的那回,得與你並轡上陣。咱們險過莫賀延磧時,我倒未傷著,隻勞心勞神脫了力氣厥舊疾複發,卻也替府軍解了燃眉之急,得了軍中敬重。上一回,擊鞠墜馬,得還了聖人的厚待。每一回皆在往來均等的道理上,風靈傷得心平氣和。”


    “你是心平氣和了,卻教每每教我徹夜連日地憂心,可還均等?”她總有說不完的歪理,拂耽延不覺好氣且好笑。


    風靈偏頭想了想,忽笑得極是明媚:“賀魯偷襲,那回我頭一次受傷,那時你便已擔憂我了麽?”


    拂耽延轉頭不答,風靈偏不依不饒,一迭聲地追問,卻教他抓住了兩隻手,正色道:“你莫頑笑,再不可拿了自身去換那什麽均等之道。你若當真要往來均等,先將養好了身子,償了我回回相救罷。”


    “那我要再傷了,你還救不救……”風靈仰臉笑問,未完的話教拂耽延堵回了口中,她乖順地接受他細密如雨的淺吻輕碾,刻意放輕緩了的親吻從她的嘴唇滑落至脖頸間,衣衫鬆垮的胸前,她腦袋胸口騰起陣陣暖流,不禁偷偷揚起得意的笑,暗暗歎息道:如此,再傷一回又何妨。


    過了片刻,風靈的身子跟著有些燥熱起來,創口因她扭來動去連連被牽扯到,她忍著創口撕裂似的疼痛,不願哼一聲痛,皺一下眉頭。


    拂耽延卻驀地就此打住,輕撫著她腰際的傷處,氣息不穩地勸道:“再動仔細壞了傷口,留下難看的疤痕。”


    這話倒是有驚醒的效用,風靈僵持住,再不敢動一下。


    “再沒下回,在你傷著之前,我便該來救你。”拂耽延長長地籲了口氣,穩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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