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最是一年春好時,長安城的牡丹開得正當時,曲江邊鮮衣怒馬,胡旋飛揚,遊俠兒將一柄劍舞得璀璨生輝。


    於東市商戶來說,這一日與別的日子並無甚不同,仲春仿佛是各家夫人娘子們最願意擲錢的時節,生意好得令人應接不暇。


    正午大市,十名武侯在通往東市的坊道上迅速開出一條道來,另有三十餘列成隊,簇擁著一駕不起眼的青氈馬車,並兩駕載了數個大木箱的牛車,自道上不緊不慢地過來。


    正午市中最是熱鬧,往來的人一見這陣勢便都振奮起來,一壁退讓至道兩旁,一壁交頭接耳:不知誰家又惹了官非,且惹的禍事似乎還不小,從那些武侯的裝束來瞧,竟是皇城內的左右候衛。


    於是乎,雖遭攔擋,誰也不願離開東市,好事者還貼著道沿,隨著這一隊人同行,要跟過去瞧個明白。


    接近市口,東市市丞從另一頭急匆匆地趕過來,左右侯衛的人招搖過市,那青氈小車中的大約是一位皇家人,還是位緊要的,隻不知皇家人好端端地擺起陣仗往東市來是要作什麽。市丞向領頭的武侯作了個揖,探問道:“下官未得過敕書詔諭,敢問諸位這是……”


    武侯並不理會他,卻從隊中出來一騎與他搭話:“民部外差,與市丞並無幹係,故不勞動市丞,隻借市署衙門一用。”


    那市丞抬頭一瞧,認得馬上文官模樣的說話人,乃民部吏目,前一陣商戶造冊時時常得見,他不明就裏,也不敢多問,既民部吏目說了與自己並無幹係,他便識趣兒地退至一旁,殷勤引路,再不多言。


    一行人在市署門前停駐,此時那市丞方才看清隊中都有些什麽人,依照服製他心下一數,不禁大驚,今日這東市是要有什麽大事麽,民部竟來了一位巡官,兩位主事,六名吏目,車中那人還不知是誰,隻眼跟前這幾位同來,陣勢便已是不小。


    青氈小車上的簾子一動,一名戴著帷帽的女子從車上下來,巡官上前為她引路。市丞疑是自己眼花,再細一瞧,果然是女子不錯。民部官吏出外差,何故還要帶上一名宮眷,既是宮眷,卻並無人教他上前行禮。


    市丞百思不得其解,此刻也插不上話,左右不過是借市署一用,他便樂得瞧這出戲。


    入得市署,那女子便摘去帷帽,與眾僚互讓著入了座。市丞瞧清楚了她的樣貌,覺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何時何地見過。瞧著民部官吏皆對她恭順,想必是位尊貴的。


    女子並無多餘的話,將帶來的民部吏員編排成四組,每組各領了十名武侯,指了四家大商戶,便分派了出去。隻聽得她鄭重吩咐,要將那四戶封鋪收賬冊,不論什麽人來阻攔,皆不得罔顧皇命,徇私包庇。


    終了,她又添道:“若有反抗不肯從命者,或損毀賬冊者,格殺勿論。”


    市丞聽得心口涼風颼颼,腦子裏轉了數道彎,忽地恍然大悟,那四家正是去歲春上最為惹人歆羨的商戶,那些憑空而降的越錦使得他們在去歲早春賺盡了財帛金餅,也賺盡了風頭,多少高門豪仆變著法兒地同他們套近乎,拉攏示好,為的便是那千金難求的越錦。


    彼時那幾家趾高氣揚,連市丞也不十分放在眼裏。市丞厭惱他們風光太過,想是樹大招風,終不會有善果。可一年過去卻不見什麽異動,且今春也未聞他們有越錦售賣,還當這股怪風就此過去了,不料原是在此等著他們。這出戲,很是看得。


    隻是……他暗覺奇怪,這四家中,隻三家於去歲售過越錦,另一家從未有越錦售過,怎就同他們一起招官非了呢?


    他轉眼往那女子身上掃了一眼,心中萬般猜測:這女子究竟是什麽人,言辭間來瞧也是個狠的,似乎權勢極大。後妃貴嬪一類絕無可能從皇城禁苑中出來,更遑論於街市拋頭露麵。天家那幾位公主並長公主,但凡得勢的,敢插手官事的,統共也就三兩位,去歲一位高陽公主還折了氣焰,許久不見。這一位……


    他終是按捺不住,決意要問上一問。留下的那名巡官是他認得的,他側身行了一禮:“孫巡官,敢請教這位娘子如何問禮?”


    那位孫姓的巡官好似被他問住了,沉吟半晌竟答不上來。


    那女子倒是大方,聽聞這話,起身先向市丞衽斂行了一禮:“市丞不必多禮,賤姓顧。”


    既非李姓,又無名號,自然不是天家人。市丞拱手還禮,稱一聲“顧娘子”,突然覺悟過來,原聽聞此番行稅商之政,是一位絲綢巨賈得聖人器重,在民部主持,莫不是……


    “顧娘子……可是顧坊之主?”市丞在市坊浸淫多年,豈能不知顧坊。


    他倒也未猜錯,此女正是風靈。


    風靈朝他有禮地一笑:“正是家中產業。”


    市丞雖仍不曉內情,但大致已明了:越錦出自顧坊,主持稅商之人亦出自顧坊,這便是來算去歲那筆越錦的帳了。


    過不了多時,外頭漸有了響動,民眾嘩然熱議,武侯粗聲呼喝,還有人囔著要見主事的,市署外鬧哄哄亂成一片。直至有了武侯拔出長刀的鐵器磨擦聲,才消停了下來。


    大約一個多時辰,遣出去的四隊人陸續來回稟,稱已鋪肆已查封,賬冊也俱已封箱搬上了牛車。


    風靈向那孫巡官點了點頭,孫巡官闊步走出市署,當著外頭爭擠著喊冤看熱鬧的一眾人,展開手中敕書,朗聲宣讀了一遍。


    市丞這才明白,封查那四家大商戶,原不是為了越錦,卻是因勘察商戶課稅情形時,發覺那四家蓄意瞞藏盈利不報,漠視國策,罪涉欺君。


    市丞心間一個激靈,稅商乃聖人欽定新政,正是要狠抓幾個敢冒大不韙的,做一番決心予舉國來瞧。那四家若果真有那樣的事,豈不是自己也跟著要治一個失察瀆職的罪。就現下情勢來瞧,民部與這位顧娘子似乎並無意追究於他。


    他隻覺自己撿回一條命來,遂擦擦額上冷汗,恭恭順順地將風靈等人送出市署衙門。


    風靈麵含淺笑,向他略欠了欠身:“此番有勞市丞鼎力相助。”


    他何時相助過?市丞一愣,即刻又醒悟過來,這便是說他的失職民部不予追究。他感恩戴德,千恩萬謝地將風靈送上青氈小車,一直望著這一行人遠遠地走出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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