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伏在硬冷的青磚上不肯起身,頭頂隻聽得見李世民壓抑著的咳嗽聲。


    地下的寒氣透過她的衣裙直往她膝蓋裏鑽,這樣的冷意反倒教她冷靜下來,她腦子裏將自己所書的前因後果都回想了一遍,隻是將索良音那一段隱去了未提,餘者無不據實回稟。到底是何處出了紕漏,怎的一個月前聖人的勃然大怒,到了此時仿若從未發生過一般。


    “聖人明鑒,風靈此舉不敢稱毫無私意,但句句屬實,且事關大唐疆域安穩,聖人萬不能置之不理。”風靈一再請道,幾近哀告:“柳奭父子膽大妄為至此,尚不得懲治,他日若旁人再效仿起來,這局麵怎堪收拾……”


    “朝堂局麵如何收拾,總輪不到你來勞這份心。”李世民話語中已帶了薄怒,“朝堂的局勢,牽一發而動全身,你又明白多少?”


    風靈直起身子,望著李世民泛鐵青的麵色,怔了一息,頹然跌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他既提起朝堂,她便漸漸明白過來。


    中秋回懷遠坊那日,拂耽延責她太過急切,我行我素,又說她縱然再得聖心,也不可能替代柳奭在兵部的經營,替太子撐起朝堂上半數的支持。


    那時她滿腦都是要深掘出柳氏罪證的決心,且她慣了自己拿主意,哪裏聽得進拂耽延的勸阻。朝堂上的事遠比她想得更為複雜,善惡對錯都不似坊間那般明了,而今結果就擺在了她的眼前,無奈且無力。


    她並非敗給了柳氏父子,卻是敗給了自己難改的莽撞急切。


    風靈心口堵得慌,但因想明白了這一節,便自知不慎,遂跪直了身子,又向李世民端端地拜了一拜:“風靈知錯了。”


    李世民從矮榻上站起身,撐著拐朝她走了幾步,指了指一旁的席案:“知錯了?起來坐著說,說說錯在何處了。”


    風靈從冰冷的青磚上站起身,揉了揉僵冷的小腿,依言在席案邊坐下。


    “風靈私想著,柳奭父子的罪行,聖人未必全然不知,隻是此時正逢……正逢……”她瞥了李世民一眼,挑揀不出合適的用詞。


    “不必顧忌,單說無妨。”李世民命道。


    “是。”風靈欠身向他作了一禮,當做先行賠罪:“正逢聖體違和,朝中難免有些扶持新君的念想,雖已立了太子,但也不乏覬覦帝位之人。眼下朝中能穩固太子根基的,吏部有趙國公長孫中書令,兵部有柳奭。一個能掌百官,一個手握眾將,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動了任一個,太子便……便削了勢,大寶難保。”


    言畢,風靈又認真地一拜,“風靈並不懂朝事,信口開河,有說錯犯忌諱的地方,求聖人開恩勿降罪。”


    李世民走到她案前,在她對麵坐下,顏色已緩和下來:“丫頭,你甚是聰敏,這裏頭的道理也不必多說,自能想透。你受的苦楚,我全記著,那些苦權當是替大唐受了,自然也不會教你白受了。你心中有所願,隻管同我說來便是。”


    風靈聽著他又免去了那個“朕”字,想是信她不疑的。他終究是帝王,她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不依不饒。


    “風靈心中所願,不過三樁。”她不再堅持懲處柳奭父子的話。


    “你替我想法子籌措了軍資,又掘出了佞臣,三樁也不為過,你且說說是哪三樁。”李世民向她探手問道。


    “頭一樁,風靈願聖人康健常在。”風靈勉強揚起些笑容,這話並非哄逗他舒心,有了這一樁,方才能有底下那兩樁。“二願大唐朝堂清正,長治久安,民康物阜,如此才有我們這些市井小民的活路。三願……”


    她垂下眼眸,低聲道:“三願風靈能早日出宮,得與家人相聚。”


    李世民沉沉一笑:“這頭一樁,恐是應不了你了,雖呼天子‘萬歲’,可哪有人真能青春常健,況且我戎馬大半生,殺業太重,天不罪我大唐,已是格外地開恩,我卻不能不替大唐擔一二分罪責。”


    風靈心底納罕,以往從不覺聖人好佛道,今日這話聽來,似有幾分禪味,不知從何而來的頓悟。


    “這第二樁麽,卻是我要托付予你同阿延。”李世民指向他那矮榻上堆放的賬冊紙張:“眼下雖動不得柳奭,卻也絕無縱容放任的道理。那些實證,並敕書一道,你仍舊帶回淩波殿去,找個安妥處存放,莫教外人知曉,待日後太子登基,羽翼豐實,你們便將它們一並呈上。介時自會還那些枉死的一個公道,也不負你一場艱辛。隻事急切不得,需些時日,阿延較你更為穩重踏實,你聽他的便是。”


    風靈心頭才熄去的火苗,倏地又躥了上來。方才還暗暗埋怨聖人要行姑息養奸的昏事,實則並非如此,卻是自己糊塗草率。


    她忙從案邊出來,再鄭重跪拜:“聖人隻管放心,此事風靈既沾了手,必是要做得妥妥帖帖才算完的。”


    李世民點點頭:“朝堂之事瞬息萬變,莫使外人知曉此事,切記,切記。”


    風靈不敢怠慢,將這原話背了一遍予他聽,以示牢記不忘。


    李世民乏累地站起身,拄著拐一步步回矮榻上去,一麵應著她第三樁事。“你的脾性與我極投契,見你仿若見了自己的孩兒一般,我原有心多留你些日子,卻是不能了,你年紀也不小了,同你一般年紀的女娃早已兒女成群,再強留著你,便又是我一樁業障。”


    “過幾日,我便傳了阿延過來,一來要將柳奭這件未了的醜事托付予他。二來,你侍奉我一場,可算作是假女,又有這些功績在,著令鴻臚寺備辦冊封典儀,年節前便予你縣主封號,照品階賜嫁奩,便在這翠微宮成了奠雁禮。如此,好教阿延振一振門庭,既是縣主,柳奭父子也再不敢貽害於你。”


    這些事他似乎早已想好,一件件說來很是順暢,語中卻滿是悵然若失。末了,他坐回矮榻,疲倦落寞一道席卷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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