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先皇陛下子息甚多。育有七子十女。七王爺是最小的兒子,與當今皇帝陛下乃是親兄弟,也最得皇帝陛下寵信。


    皇帝陛下腦筋頗為清醒,除七王爺外,別的王爺早早打發離了望京。陛下給了他們封地,讓他們頂著閑散王爺的名頭過富貴日子。獨獨七王爺留在望京當上了陛下的內庫總管。


    皇帝陛下的私房銀子來源有二:全國的稅收入國庫,再由國庫按比例撥銀入內庫;皇帝陛下的私有莊園收入。


    國家的收入高了,內庫的收入水漲船高。莊園的收成好了,陛下的收入也跟著好。


    但是皇帝陛下需要花錢的地方也多。養嬪妃養宮女太監養禁軍羽林衛賞賜王公大臣等等開銷一應由內庫支付。當今太後年事已高,皇後出不得宮禁。為防魏國的太監們與朝廷宮員勾結,內廷太監最榮耀最受寵信的也隻能相助皇後,當當出納做做帳。內庫總管,總采買的大權就交給了不事兵權不問朝政的七王爺手中。


    皇帝陛下與七王爺實行親兄弟明算帳,對他來了個高薪養廉。除七王爺按朝製所領的俸祿外,內庫每年一回的招標采購,他隻要比皇帝陛下定的價低,中間的差價銀子就能提一半走。


    四大世家是皇室每年最大宗貨品采買的供應商。商人逐利,總想讓七王爺買得貴一點,私下裏打點再多也是賺的。七王爺攤攤手,無可奈何的告訴他們:“天下最精明的商人莫過於陛下。他對一朵絹花的底價都了如指掌。本王思來想去,還是光明正大吃陛下給的抽成穩妥。細水長流,倒也能攢幾個錢。若是收了你們的賄賂銀子,就一錘子買賣。本王汙了陛下的私房銀子,明年坐在這把椅子上的人就不是本王了。你們說,本王該選哪邊站隊?”


    天下皇商們絕了心思,暗中也覺得公平。


    獨獨今年七王爺對望京莫府動了真怒。他對莫老夫人和莫若菲冷冷拋下一句話:“方圓錢莊在魏國最大,江南富商們早就有心湊得股份開錢莊。一分官銀流水就比得民間一年的銀錢流通利息。相信陛下與戶部尚書大人也喜歡被少抽點利息銀子走。”


    十三年前莫老夫人通報消息,讓七王爺失了心中所愛。因果報應,現在被七王爺一席話堵得痰氣上湧,她含淚長歎:“大樹將傾!大樹將傾啊!”


    所以莫若菲帶著劍聲直奔西州府,想搶先找到那位夫人的遺孤。


    四大世家占了內宮采買的大頭,也有不少商家爭奪任餘下的份額。除此之外,天下都知道這位七王爺最受太後娘娘與皇後陛下寵信。西州府各地接了畫像能不盡心盡力麽?


    在莫若菲帶著不棄離開藥靈莊回望京時,消息便從藥靈莊小廝婢女的嘴裏傳開了。各地找著兩分相似的女孩子也快馬加鞭往望京送,冒著風雪一路兼程。心裏都想著,七王爺沒準這個春節能認親成功,父女團圓。


    與此同時,七王府也亂成了一鍋粥。


    七王爺有一個嫡出世子,三個庶出的女兒。五位側妃庶妃在七王爺逝後都有扶正的心思。十三年前的事被傳揚開後,方知自己原是替身。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在王府輪番上演。


    入府最早性子最烈的甘妃拉著十三歲女兒的手要出家。七王阻攔時,甘妃梗著脖子冷笑道:“王爺當年與五王爺同時登門求娶。一為側妃,一為正妃。我堂堂忠烈侯爺的嫡女不惜以命威脅父兄。如今才知道王爺……”


    七王爺默然。


    最柔弱的李妃則抱著十歲的女兒哭道:“娘家中世代書香,若非王爺接連三月來書院讀書相見,妾如何肯委屈做庶妃?”


    七王爺望天。


    最嫻靜的田妃緩緩放下手中玉笛,淡然的對八歲的女兒道:“安心習你的琴。聽說那孩子是由乞丐抱著養大的。就算流著鳳凰血,到底是個野丫頭。要收拾她,還輪不著你。沒見你的世子哥哥把園裏的梅花砍得一朵不剩?”


    而另外兩位沒有子息的於妃與劉夫人對七王爺道:“天可憐見的,打小就死了娘。妾身願把她當成親女兒。”


    七王爺臉色終於緩和,曾經睿智明亮的雙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他一語不發走了。於妃和劉夫人喜形於色。


    已逝的七王妃據說是位清雅嫻靜的女子。偏愛高潔花草。所居之處遍種梅蘭竹菊,園內湖中夏日白荷亭亭。七王爺曾說了句一池白荷太素,失了嬌媚。被七王妃一句傖


    夫唯知銅臭耳噎得拂袖而去。


    世子住在七王妃所居的流水園。園中梅花乃冬日一景。正如田妃所言,此時梅枝散斷,梅落一地,淒慘得如被淩辱的少女。十七歲的世子陳煜削下枝頭最後一朵紅梅,額間已冒出星點汗意。


    陳煜酷似七王妃,眉目清朗。一番怒氣發作之後,瞅著飄零的梅花,滿園淒涼,他眉宇間染上重深深的寥落,眼裏透出重重的哀傷。


    那麽美麗高雅的母親,冷眼瞧著父親一個接一個的娶了別的女人。嘴裏不說,冬日裏最愛流連梅園。他雖然小,卻也看懂了母親心裏的痛。本是枝頭傲雪開,卻被拂落為泥不屑憐。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居然還有孩子!她死了讓父王惦記至今,如今居然她的女兒還想進王府來。母親情何以堪?!陳煜深吸口氣,闔上了雙目。


    近身小廝阿石見陳煜終於收了劍,戰戰兢兢的說道:“少爺,聽管家說西州府送來的人全安置在臨草別苑。你要不要先去瞧瞧?”


    陳煜收了長劍扔給阿石,沒好氣地說道:“瞧什麽?瞧是不是和那畫像上的人相似,認個妹妹回來?”


    阿石抱著劍氣憤的說道:“長得像就用這劍劃花了她的臉!想進王府,門兒都沒有!”


    陳煜接過汗巾擦著汗,慢條斯理的說道:“沒見父王把看畫像當飯吃的模樣?那丫頭進得府來,會被姨娘們當肉吃了。我著什麽急。真要看,隻能去一個地方:莫府京郊紅樹莊。備馬,少爺我先去瞧瞧莫若菲當寶貝帶回來的人!”


    溪水潺潺流經庭院,沉澱為小小一處湖泊。湖水幽碧清澄,玲瓏石錯落嵌於岸邊。間或巧妙種著叢叢水仙。綠莖挺拔,白色的花兒星羅棋布,如佳人臨沫而生,盈盈步水踏月而去。空氣中隱約浮著層冷香。


    臨湖建有兩層重簷懸山式小樓。挑簷如彎月斜飛,簷下雀替雕花精美,斜撐飾以金粉鏤空雕出八仙過海,鍾馗捉鬼,金官賜福。


    淩波閣小巧玲瓏,隱豪奢於無形。雖建於湖邊,卻鋪設了地龍,引來暖氣。窗戶用細綃糊了,光線溫溫柔柔的透進來,照出室內精巧的布置。


    二樓一溜四扇雕梅蘭竹菊木門外是三尺寬的回廊。站在這裏,別莊全景一覽無餘。遠山於雪中隱現青黛之色。陽光像層金沙,湖水樹木包括小樓都散發著淡淡的光暈。


    不棄默默的記著莫若菲的話。當時那位夫人便是站在此處,看到了上門討水喝的七王爺。


    她慢慢的露出笑容,這場戲很簡單。


    西州府送來了二十餘名與不棄同齡的少女。


    今日七王爺會來別莊。她隻需站在這裏望望湖中怒放的水仙,讓風吹動衣袂,看著水仙笑一笑。


    隻不過,看到她的七王爺的感受就不同了。他會想起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初見到那個十七歲的少女的心情,原本的八分神似會變成十足十的肯定。


    可是她為什麽不激動?為什麽不為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而興奮?


    “九叔,我心軟。真的……不忍。”不棄喃喃自語。


    不棄擁緊了披風,目光漸漸變得堅定。這是她必須要過的關卡,得不到王爺的認可,她無法預知自己的下場。


    “王爺的車轎已至別莊一裏處。公子吩咐了,外麵雖寒,小姐最好忍著。”劍聲低眉順眼站在不棄身後說道。


    不棄笑了笑說:“替我換個手爐。嘉欣和冰冰去廚房給我做紅豆包了,隻好麻煩劍聲大哥!”


    劍聲沒動。


    不棄唉聲歎氣說:“萬一我要是凍得笑不出來咋辦呢?”


    “我馬上去!”


    不棄聽到劍聲迅速下樓的腳步聲,忍不住偷笑起來。還在一裏開外,著什麽急呀!她嗬了嗬手,往廓柱上一靠。


    耳邊傳來幾聲稚嫩的鳥叫,她好奇的探頭去看。回廊下麵的斜撐上築了個燕子窩。窩裏有兩隻小鳥伸著小腦袋,大鳥正在喂食。


    不棄看得高興,忍不住趴在欄杆上,探出了身體。


    她不清楚王府車騎的速度,低頭看得正起勁,聽到劍聲著急的聲音:“小姐,你,你小心點!”


    “放心啦,不會掉下去的!”


    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不棄以為是劍聲換了暖爐回來,壓根兒沒有在意。


    此時淩波閣下的湖邊已走來一行人,簇擁侍衛,氣度


    不凡。


    為首的穿著紫紅灑金蟒服,長髯飄飄,披著件黑貂皮大氅,目光定定的盯著她。莫若菲落後半步,陪在他身旁,笑容已然僵住。


    他遠遠就看到不棄趴在欄杆上。一隻腳翹得老高,湖綠色的繡鞋一晃一晃的,低了頭不知在看啥。他氣得搓了搓牙,使勁的瞪了劍聲一眼。


    劍聲暗暗咒罵,大聲喊道:“小姐,公子來了!”


    不棄趴在欄杆上轉過頭笑:“這裏有隻燕子窩!”


    看到湖邊來客的瞬間,不棄愣住。天啦,他們這麽快就到了?她趴在欄杆上,身體僵硬,半晌不知道該如何招呼。這時窩裏的老燕瞬間飛出了窩,翅膀扇在不棄臉上。她的眼睛被羽毛拂了拂,不棄哎喲喊了聲,身體重心不穩,便往樓下栽。


    “不棄!”莫若菲駭了一跳。他正移動腳步趕向小樓時,牆外掠進道白色身影,如大鶴衝天筆直衝向淩波閣。


    不棄啊啊叫嚷了幾聲,腳用力勾住了欄杆。半個身體晃了又晃,總算穩住了。她鬆了口氣,得意的笑了。她正要說話,眼前突出現了一張寒冰似的臉,離她不過二尺遠。不棄眨了眨眼,看到一個年青人單手勾著斜撐仰起臉冷眼瞅著她。


    她嘿嘿幹笑兩聲道:“我的腳勾著欄杆呢,掉不下去的。”


    陳煜冷冷的說:“是麽?”欄杆鏤空,他不動聲色地捏碎一塊燕巢彈向不棄的腳背。


    他的眼神讓不棄有些害怕,她下意識的撐著欄杆往後退。就在這時,她的腳突被一股力量往後推開,不棄臉上的笑容還沒消失掉,不知怎麽回事,整個人就撲了下去。


    岸邊傳來幾聲驚呼。不棄臉朝下看著湖水嚇得哇哇大叫。


    腰間一緊,陳煜拎住了她。


    不棄驚魂未定還不忘喊道:“謝謝!”


    陳煜借力提著不棄往岸邊躍去,不棄正感歎有驚無險之時,她聽到冷笑聲:“真以為本世子有這麽好心來救你?”


    話音未落,不棄的腰帶裂開,卟咚一聲掉進了湖裏。而半空中的陳煜似乎也驚呆了,翻轉騰挪連使數種身法,才堪堪落在岸邊玲瓏石上。


    變化突然,湖邊眾人瞧得眼都直了。


    “劍聲,救人!”莫若棄喝得一聲。


    此時站在岸邊玲瓏石上的陳煜腳尖一點,借力朝湖中躍去。他去勢甚急,輕功一掠三丈遠,離不棄尚有五六丈距離時卟咚跳進了湖裏。


    劍聲吃驚的看了看莫若菲。主仆二人配合默契,同時從岸邊一掠而起。


    水是這樣的涼。衣裙像鐵塊一般沉重的墜著她往下沉。不棄渾身的血液都凝固成了冰似的。她會水,卻沒辦法遊動。拚盡了全身力氣從水中冒出頭來,盡力的呼吸一口空氣,又往下沉。


    她會死嗎?不棄憋著氣再也無力掙紮。也許,岸邊的人馬上就來救她了,她隻要憋住呼吸就好。


    她在水中睜開了眼睛,湖水碧玉似的清澈,陽光透過湖麵卻溫暖不了她的身體。不棄突然想起了花九去世的那個雪夜。鵝毛大雪像一床被捅破了的羽絨被,鋪天匝地的落下來。密集的看不清一丈外的事物。花九敞開了破爛的棉襖,將她裹進了懷裏。她的臉貼在他心口處,他全身仿佛隻有碗大塊地方還有熱氣。但她還是冷,冷得連哭都沒有力氣,冷得痛。耳根子裏傳來劇烈的刺痛。痛得她怎麽爬進阿黃的狗窩都記不清了。


    她是花九用命護下來的,她的身上背負著花九的命。不棄想到這裏奮力蹬動著雙腿往上浮。裙子越裹越緊,在她幾乎憋不住氣的時候,身體被驟然拉出了水。


    不棄聲嘶力竭的大口呼吸,清冷的空氣刺激著肺嗆得她直咳嗽。她下意識的抱緊了拉她出水的人,水草般纏上了他。


    “放鬆!”陳煜喝斥了聲,掰開她的胳膊,挾著她往臨波閣遊。


    不棄嘴唇凍得烏紫,牙齒打架,卻倔強地問道:“不是你弄我下水的嗎?你為何來救我?”


    陳煜黑著臉沒有回答。


    此時劍聲站在臨波閣一樓的平台上抖出了條繩索。莫若菲牽著繩索的一端憑空飛起,大喊道:“世子,伸手來!”


    陳煜一手挾著不棄,一手握住莫若菲的手。三人放風箏似的從湖中直直飛向了平台。


    “劍聲拿烈酒來!冰冰替小姐更衣!嘉欣去拿我的衣裳來!”莫若菲解下鶴氅便要披在陳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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