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派來的禦醫把七王爺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七王爺卻像是中風的症狀,神智尤在,癱倒在床上,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禦醫出得房來,踟躕了會兒低聲對陳煜道:“世子,王爺受了刺激,心結未解,血氣淤結才會如此。已經用了七八日藥了,看上去藥石無靈……”


    陳煜打斷他直截了當的說道:“不妨直言。”


    “王爺醒後雖不能言語,卻一直看著那幅畫像。”


    禦醫沒有說下去,對陳煜深深一揖離開了王府。


    思索良久後,陳煜進了屋。


    紅燭高懸耀得滿堂光明。低低的啜泣聲在屋子裏此起彼伏。一眾側妃夫人圍住七王爺傷心抹淚。


    甘妃瞧見陳煜嘴角噙得絲冷笑進來,突然想起他威脅說要把柔成嫁到千裏之外的話來。心頭一慌,竟撲到七王爺身上大哭起來:“王爺,你倒是說說話呀!柔成才十三歲,穎蘭婉若還小,將來王府裏還有誰能為她們作主?!”


    這話一出,穎蘭婉若的母親李妃和田妃也跟著哭成了一團。沒有子女的眾夫人心頭更是惶恐不安。


    陳煜硬生生把胸口湧起的怒氣壓了下去。他冷冷說道:“父王還未死呢,哭什麽!”


    他望定這群女人,心裏充滿了無奈與怨恨。竟不知道是該同情癡癡望定薛菲畫像的父親,還是該恨他娶了這麽多帶著薛菲影子的女人。


    “哭有用麽?父王心裏隻有那個女人!就算她死了,父王也能看著畫像過一輩子!要怪就怪你們不是她好了!”


    甘妃性烈,被陳煜的話一激,紅著眼順著七王爺的目光看向薛菲畫像。她身體發顫,突然跳起來拿起那幅畫像尖叫道:“都是為了她,你都是為了她!”雙眼一閉,兩串淚珠滑下,聽得裂錦之聲,畫像被她一撕為二。


    眾人被甘妃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呆了。在她們心中,這幅畫像是王府禁忌,碰一碰七王爺都會雷霆大怒。沒想到甘妃竟然敢把它撕了。


    陳煜並未阻止甘妃,他緊張的盯著父親。七王爺眼波動了動,陳煜心中一喜。


    “她死了,她的畫像你從此不能再看一眼!你怎麽不怒了?你怎麽不罵我了?你怎麽就眼睜睜瞧著你唯一的念想被我毀了?你說話呀!王爺!”甘妃說著說著,身子一軟,靠在榻前放聲大哭。


    那畫像被甘妃揉成一團緊拽在手中,眼見已是毀了。七王爺的眼裏透出層悲傷,然後閉上了雙眼,麵容像古井般沉默。


    眾妃忍不住跟著哭了起來。


    陳煜心裏失望,他聽得禦醫之言就打算當著父王的麵毀了那幅畫。沒想到甘妃激動中出手撕畫,一點作用也無。還有別的辦法嗎?他心頭掠過不棄的眼睛,下意識的否定了這個主意。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元宵節柳青蕪的月下歌舞。他盯著七王爺平靜的麵容,心裏湧起想衝上去對他大吼的衝動。難道,真的要活生生的薛菲出現,才能刺激到他嗎?


    耳邊哭聲不絕,陳煜目光一寒說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打撓父王靜養。”


    他說得極慢,一字一句咬得極為清晰。眼神寒冰似的從她們臉上掃過,不怒自威。


    眾人呆呆的看著世子,突然反應過來。七王爺如果一直躺下去,王府的主人將會是眼前的世子。大家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了出身最為顯赫進府最早的甘妃。


    “父王雖不能動彈,也無法說話。但父王心裏是明白的。我這個做兒子的今日就當父王的麵給大家一個交待。膝下無出想出府的,我不攔。若留在王府,隻要不犯王府規矩,我定護得大家一個周全。三位妹妹是皇上親封的郡主,我照顧不周,三位母妃可以找皇上太後主持公道。在父王麵前哭鬧作樣子大可不必了。甘母妃,府中內務向來由你打理。該怎麽著還怎麽著吧。”


    他不軟不硬的說完這番話後拂袖而去。


    留下滿屋子女人麵麵相覷。


    有時三點兩點雨,新春偷向柳枝歸。


    枯幹的柳枝綴上點點嫩綠。一丁點的芽孢連綿起伏隱約如綠霧。屬於春的顏色漸漸將冬日的頹廢衰敗之氣攏在掌中,悄然捏得粉碎。


    三月伊始,對皇帝陛下內庫生意感興趣的大商賈們早早進了望京城。


    飛雲堡明月山莊與江南朱家也不例外,帶著賬房先生隨從仆役駐紮進了城中各自的府邸。


    七王爺病倒,今年內庫之事將由世子陳煜的消息早傳揚開來。世子的喜好性情就成了望京城炙手可熱的消息。連帶著與世子交好的白漸飛和元崇也被扯上了酒桌。


    “世子情性溫和,做事循規蹈矩,最是知禮之人。”白漸飛謙和的笑容背後帶著絲壞笑。他頗有興趣的想知道,商賈們若看到陳煜發怒時會是個什麽情形。


    元崇憨憨的笑著,大大咧咧的編排陳煜:“世子麽?小時候和他同窗時被師傅責罰最多的人就數他了。他這個人最講究的就是吃,別的全不放心上。”末了他也挺得意,也很想知道陳煜和七王爺同樣精明的一麵露出來時,會是什麽狀況。


    東宮太子處也有人遞話出來:“七王世子性情孤僻,不善與人結交。”


    三皇子則笑道:“世子根本就不是塊經商的料!”


    諸多傳言變成寫在紙條上的字最終匯合成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明月山莊望京別苑中,明月夫人柳明月端著雨過天晴茶碗,兩根水蔥般的手指挾著茶蓋輕拂著茶沫,慵懶的望著院子裏一株吐苞的迎春。


    柳青蕪啪的合上記滿陳煜信息的小冊子,櫻紅小嘴不屑的撇了撇:“亂七八糟胡說一通。無一是真。”


    明月夫人淺淺啜了口茶微笑:“依青蕪所見世子是什麽樣的人?”


    “一頭豬!”柳青蕪綻開明媚的笑容補充道,“他是一頭能吃老虎的豬!七王世子陳煜文武雙全誰人不知?親近他的人對他的看法都不相同,可見此人在不同的人麵前會露出不同的一麵。所以,這些情報也有用處,至少能說明一點:世子誠府太深。”


    明月夫人嫣然一笑:“這回咱們隻要他不偏向莫府就行了。咱們根本就不會和七王府作對,世子城府深否,精明否,都與咱們無關。”


    柳青蕪好奇的問道:“師傅,那出月下歌舞為何對七王爺刺激這麽大?原計劃隻是讓他看到之後對明月山莊心存疑慮,在內庫招標之時不會一門心思偏向收養了他私生女兒的莫府。七王爺居然會因此中風癱倒,太不可思議了!那個薛菲究竟有多美?我瞧過畫像,美則美矣,也就是個美人。”


    “水如月,女如雪。流雲止,春花謝。一朝醉倒碧羅天。畫像哪畫得出她的風骨。”明月夫人輕聲吟來,眼中泛起一絲悲哀。明媚春光中仍似有白雪穿風而過,如絮飄落,帶起絲絲寒意。她顯然不想再提薛菲,語氣一轉說道:“莫府單傳莫若菲一人,原想釜底抽薪讓莫府絕了後,沒想到他會逃過一劫。”


    柳青蕪目中隱現殺戮之意,秀眉微挑冷哼了聲:“如果沒有蓮衣客插手,我在天門關一定能殺了莫若菲。”


    “青蕪你錯了。殺人再簡單不過,讓人生不如死才叫快意。你殺莫若菲失手便罷了,為何要在南下坊主動招惹蓮衣客?我不是告訴過你,現在不能動花不棄。為什麽下令連她也殺?知道花不棄一死的後果?你以為七王爺不涉朝政不掌軍權就好欺負?他好歹是皇上的親兄弟太後的親兒子!他若知道你下手害了花不棄,他會讓明月山莊片瓦不留!”明月夫人聲音一冷,目光如刀看向柳青蕪。


    柳青蕪臉上寫著不服氣二字,卻在明月夫人的目光中漸漸低下了頭。腦中浮現出天門關一戰中蓮衣客輕挽長弓的囂張模樣。蓮衣客,你壞我好事,你要保護的人我就偏偏要她的命!她在心裏發著狠,咬緊了唇聽明月夫人訓斥。


    “你是公開了身份的明月山莊大小姐,內庫開標之即,你的一舉一動都引人矚目。再有蓮衣客的蹤跡,也給我忍住了!明月山莊現在要對付的是望京莫府,就算蓮衣客與莫府有關係,在他沒有對明月山莊出手之前,我們不能為自己多樹一個強敵!”明月夫人說完輕歎了聲,“青妍比你更能隱忍。她潛入莫府為婢這麽長時間,難道就沒有下手殺莫若菲的機會?她要先捏碎莫若菲的心!青蕪,這次行動是對你和青妍的考驗。將來誰有資格繼承明月山莊就看你們的表現了。你和青妍被我一手養大,同為我徒兒我卻偏愛你多一些。莫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是,師傅!”柳青蕪臉陣紅陣白,不甘心的回道。她低垂的雙眸燃起嫉恨的火焰,想起妹妹那張和自己相同的臉來,恨得銀牙暗咬。柳青妍,從小到大,武功你不如我,心狠手辣你不如我,你有什麽資格和我爭明月山莊?


    你真


    的以為可以俘虜莫若菲的心嗎?小心揮出情劍的同時,砍傷的是你自己!


    叫人生不如死?柳青蕪不屑的想,以莫若菲的美貌,不知多少女人肯為他而死。他會為你傷心?


    她心裏根本不讚同明月夫人和妹妹的計劃。在柳青蕪眼中,奪了莫府的財富,讓莫家人變得一無所有再殺了他們才是上策。


    黑雁走進了院子,見兩人正在簷下說話,他恭聲稟報道:“七王府世子陳煜來了。他求見夫人。”


    明月夫人抿嘴一笑:“七王爺受了刺激癱在床上,世子情急也在情理之中。青蕪,恐怕你要去王府走一趟了。進了王府,你可要好好討得世子的歡心!別忘記往後內庫的掌事總管是世子了。黑雁,引世子小月湖竹台相見。”


    想起要和陳煜過招,柳青蕪目中湧出濃濃的興趣,收斂了殺氣,溫柔應下。


    跟在一名婢女身後,陳煜緩步走向別苑深處。


    明月山莊別苑取名竹館,依定河而建。一入府門,繞過正堂,竹林似綠浪翻騰,一眼望不到邊。足下是清潔的白石小徑,觸目處翠竹幽幽。那萬竿修竹濾過了天光,在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林中偶爾幾聲鳥叫更添府中幽靜。明明處於鬧市,轉眼之間煩惱盡去。


    陳煜對向來不露真容的明月夫人起了好奇之心。是什麽樣的女人能在十餘年前經營諾大的山莊,又有這般巧思雅趣?


    小徑盡頭是個小湖。別家府邸中的花園湖泊不同,竹館小湖的水隻得二三尺深,低頭能看到成群遊魚與湖底的卵石。那叢叢綠竹零星種在湖中,竹枝低垂輕拂水麵,盡帶江南柔婉味道。


    一道長長的竹橋浮在湖麵上,通往遠處。


    遙遙望見水麵上搭著一方質樸的竹台,現出一抹粉紅衣裙。綠影紅衫,醒目之極。人影藏在竹影之中,看不清麵目,反勾起人濃烈的興趣。


    引他上了竹橋之後,婢女便不再前行,福身一禮折身離開。


    陳煜輕踏上竹橋,橋身往水中略沉,輕輕搖晃起來。他曬然一笑,並不用輕功,在竹橋晃動間背負了雙手悠然前行。


    春風中,長衫微動,他似前去赴約的多情少年。


    竹台之上,有女盈盈站立,無聲等待一個美麗的約會。


    隻是竹枝間漏下的天光仿佛被染成了淺淺的綠色,不再明媚。


    離竹台尚有三丈遠時,陳煜終於看清了明月夫人的模樣。


    她穿著粉紅色的大袖衫,梳著流雲髻。腰如束素,流泄下月光一般閃亮的銀緞曳地長裙。她的唇是柔軟的,她的眉眼是溫存的,她怯生生站在竹台之上,宛若一朵春風中顫抖怒放的桃花。看她麵容似有三十來歲,眉目之間的嬌羞神色又似隻有二十出頭。


    她站在竹台之上相迎,看到他走近微微一笑。


    陳煜渾身如墜溫暖的春水之中,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心裏暗歎,好一個柳明月!


    “妾身柳明月見過世子。”


    明月夫人斂身一禮,還未屈膝手肘便被陳煜輕輕托起:“夫人不必多禮。傳聞夫人見外人時從來麵覆輕紗不輕易以真目示人,煜能一睹夫人芳容榮幸之至。”


    “世子何等身份,豈敢怠慢?請!”


    兩人眼神相觸,彼此細細打量著對方。


    從陳煜跳上竹橋開始,明月夫人就一直看著他。他負手悠閑踏過竹橋的從容。他自三丈開外無聲無息躍上竹台托住了她的手肘的輕功。他嘴角那抹和熙笑容,眉宇間透出的雍容華貴都讓她欣賞。世子竟是這樣的人才!她唇邊笑容更濃。


    而陳煜此時卻在歎息。眼前這個水做的佳人,應該在深閨等待相公憐愛的柔弱女子卻偏有雷霆手段經商天才。能讓明月山莊十來年工夫就能與三大世家同時瓜分內庫生意,不容他輕視小覷。可是他心裏更多的卻是失望。明月夫人與薛菲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無論她如何假扮易容,薛菲那雙眼睛是改變不了的。陳煜轉念又想,若是薛菲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事情就不會這麽簡單了。所以,他的笑容依然和熙如春風。


    竹台之上置有矮幾,錦墊與茶具。布置簡單之極,偏偏叫人覺得很舒服。


    明月夫人款款落座後,素手親自沏得一杯茶:“世子請。”


    碗是細瓷小碗,輕盈如雪,細膩如玉。一汪明黃茶湯浮於其中,香氣隱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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