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春風,淡淡春陽。


    幾隻麻雀在寬闊的庭院中跳躍嬉戲,清脆的鳥叫聲添得幾許閑適悠然。


    七王爺撐著龍頭拐杖站在廓廡下微笑著吐出一口濁氣。這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個春天,也是他最為幸福的春日。


    人就是這樣,失去之後才知珍惜。經曆病痛才明白健康的重要。癱倒在床再恢複行動自如,七王爺明明已經站得有些累了,仍不想坐下。急得他身後的老太監阿福可憐巴巴的衝世子陳煜求救。


    “父王,莫府送來一品茶花,名喚女兒嬌,今晨花開正好觀賞。”陳煜一邊說著,手自然的扶住七王爺坐在了太師椅上。


    老太監阿福皺成一團的眉眼霎時舒展開來,趕緊上前兩步,將一塊毛氈搭蓋上七王爺膝上。這才扯開嗓子喚內侍將茶花抬上來。


    檀木盤中放著盆高三尺的茶花。白玉為盆,花樹似碧。一朵拳頭大小嫩白嬌柔的茶花自疏密有間的油綠葉片間襯探出頭來。花瓣細膩如玉,嬌嫩如孩兒麵,隱約透出淡淡的粉紅。像十來歲的少女臉,嬌羞嫵媚。


    七王爺掀開毛氈又站了起來,走到花旁低下頭細細觀賞。背對著陳煜和老太監阿福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頗有點挫敗二人陰謀後的洋洋得意,夾雜著一股孩子般耍無賴的心情。


    陳煜翻了個白眼,輕言細語的說道:“父王,先德仁皇後其實不是後宮最美之人。先高祖皇帝與之第一次相遇於杏花林,春風吹落花如雨,德仁皇後毅然退避,隻留下驚鴻背影。第二次恰逢端午,太液池泛舟,德仁皇後那時位居小媛,沒有資格登龍舟相伴。午休之時於荷池深處放歌,尋音而至的高祖皇帝令太監尋人,隻見小舟一葉,載得娉婷背影遠去。第三次奉旨於小春亭麵君,德仁皇後先至,高祖駕到,又見其清貴背影。三次背影讓高祖認為德仁皇後是天下最美之人。這賞花與觀美人道理相同,不信父王坐著再瞧瞧看?”


    七王爺哈哈大笑,退後幾步坐下,愜意的說道:“遠觀這品茶花,正像一位嬌羞少女婷婷而立。煜兒好眼色。”


    既達目的,陳煜也不多言。親手替七王爺搭蓋好毛氈,微笑道:“看到父王康複,王府眾母妃許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


    七王爺眼裏飄過一絲黯然。他接過陳煜遞來的茶,看了他一眼,溫和的說道:“煜兒,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


    他揮了揮手,身邊侍候的人識趣的退下。寬大的廓下隻留下父子倆對看一盆女兒嬌,一壺春茶,滿院春光。


    七王爺偏過頭,十九歲的陳煜眉目硬朗,唇角含笑,英氣勃勃。他心中一暖,感概道:“你出生的時候小的父王一隻手掌就能托住。左瞧右瞧也是個小不點。一晃十九年,不知不覺小不點就長大成人。父王也老了。”


    陳煜想起了小時候的趣事,眼中透出溫暖的笑意。他微笑的模樣讓七王爺情不自禁想起了結發妻子,過世的王妃。


    那是個溫潤如玉優雅似白蓮的女子。一生之中再氣苦也罵不出半個髒字。賢淑溫柔端莊大方,唯獨少了讓男人動心的嫵媚和活力。


    水之溫柔可讓人溺斃其間,然而有時候男人寧肯像撲火的蛾,渴望能有一回被烈火燃燒。尤其是一個胸有青山如鋒卻隻能將山峰硬生生推平的閑散王爺。


    九龍黃庭之上指點江山的椅子隻有一個屁股能坐。金鑾殿中也隻能有一個人能發出殺伐專斷的聲音。他連在殿上做個旁觀者發出點唏噓聲都不行。太後之骨肉親情難棄,於他來說,留在望京城,連去封地當個土皇帝的心都被掐死了。繁華京城是個四方牢籠,和京官們多說幾句笑話都要防著結黨二字。


    七王爺生活中最不缺的就是溫良順恭。最少的是新奇刺激。


    京郊偶遇薛菲時,他不清楚她是逃婚少女,她不知道他是堂堂親王。普通公子和美麗少女的浪漫愛情像黑夜裏的流星,瞬間照亮了七王爺的人生。讓他終於找到點人生樂趣。


    七王爺不後悔。


    不悔這場愛情。


    甜蜜也好,酸痛也好,相思也好。都是能讓他胸腔裏的心激烈跳動的情愫,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卻甘之若飴。


    沒遇到薛菲之前,他可以是和王妃相敬如賓的溫柔相公。遇到了,他還能相敬如賓繼續溫柔,隻是七王爺終於明白什麽才叫刻骨銘心,什麽才叫愛情。


    所以他不願意背負奪妻之名,讓薛菲一輩子抬不起頭做人,隻盼她平安喜樂就滿足。所以他知道現在隻有幾個月好活,卻覺得這個春天充滿了生機。


    七王爺想好好和兒子談談。


    陳煜認了不棄,這份大度叫他欣賞。更多的是內疚。因為他想談的是身後事。


    “煜兒,不棄從小乞討度日,沒過上什麽好日子。她進了王府,你多擔待些。”


    陳煜唇邊的笑容變得有點虛無飄渺。但他沒有猶豫半點就答應了七王爺:“沒見著不棄之前,我隻要想到她進王府就覺得對不住母親。父王


    放心,不是她的錯,我還分得清。”


    聽他提起過世的王妃,七王爺淡淡的說道:“你母親並不反對我再娶。她隻是生氣讓你知道了我將綠琥珀送給了薛菲。兒子知道父親另有所愛,這件事讓她難堪。”


    陳煜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收斂,毫不客氣的說道:“父王這話錯了。母親一生孤傲清高,她不屑爭寵並不意味著她不傷心,天底下沒有女人會因為相公移情別戀而歡欣鼓舞。我一直不明白,薛菲是比母親美還是比母親博學?是比母親更賢慧還是比母親更溫柔?難道說就因為她有雙美麗耀眼的眼睛就勝過母親?”


    七王爺搖了搖頭道:“論美貌,各擅揚長。論博學,你母親出身名門,見多識廣。論賢慧溫柔,她隻是個不懂世事的小丫頭。單說她的眼睛,你母親何嚐不是明若秋水。她,隻是她罷了。可以和我談天說地,可以看到我驚喜時提著裙子奔來跑掉了鞋。你母親是池中不染塵埃的白蓮,美可入畫。我更喜歡山間可以隨意摘下插在發邊的小黃菊而己。我與你母親是奉旨成婚,揭了蓋頭才知道她長什麽樣。煜兒,我可以敬她護她當她是妻子是親人,隻有薛菲,是父王心之所愛。就像我癱倒在床上時,你告訴王府裏的女人們,你可以護她們一生。但其實你心裏絕對不會愛她們的。我知道這樣說你心裏一定不好受。等有一天,你遇到心中所愛時,便明白了。”


    陳煜沉默良久後苦笑道:“父王,明知我心裏不舒服,為何一定要這麽坦白告訴我,母親她隻是愛上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因為我活不了多久了。因為,不棄的未來幸福在你手中。七王爺輕笑道:“咱倆是父子,你今年十九,也是個男人了。今天我對你說的話,就當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吧。誰知道我今天康複了,明天是否又癱倒在床,王府裏就咱們兩個男人,大病一場後,我想把該說的都告訴你,省得想說時沒機會了。”


    父子倆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陳煜心裏掠過一絲不安,說不清道不明。他想了想道:“父王方才說這些,是怕我對不棄心有芥蒂,會為難她嗎?既然是男人之間的對話,我也說過了,不是她的錯,我分得清。”


    七王爺目光望向藍空,隱隱帶出一絲欣慰。明年不棄就十五了,可惜他這個做父親的看不到她的及笄之禮。他踟躕了會兒緩緩說道:“煜兒,今年錯過不棄十四歲生日,明年二月父王想給她辦一個盛大的及笄禮當是這麽多年對她的補償。我和她母親沒有正式成婚,莫府認了她為義女,更不方便公告天下我有這麽個女兒。我會向皇上和太後討來旨意賜封她為郡主,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你覺得呢?”


    有皇上的冊封,誰敢小覷了她?陳煜慢慢點了點頭道:“父王想得周到。她現在住在王府總歸是名不正言不順,望京城中議論的人也不少。不棄應該在及笄禮上正式亮相。莫府收她為義女,所以前幾天我就送她回了莫府。回頭遣嬤嬤內侍去教她一應禮節。一年時間可以讓不棄適應郡主的身份。”


    一年時間,也能夠讓她忘記。陳煜苦澀的想,一年時間,他也應該可以平靜麵對。


    陳煜的目光漸漸變得清澈,堅定如石。


    七王爺話鋒一轉說道:“皇上下旨內庫開標由你主持,明天就要開標了,你可有把握?”


    陳煜微笑道:“商賈爭利,咱們是漁翁得利。價高者得,現銀交割,老規矩。”


    七王爺闔上雙目,如同睡著了一般不再言語。


    知道他要休息了,陳煜站起身,示意老太監阿福過來侍候。


    等他走後,七王爺緩緩睜開眼睛對阿福說道:“前去明月山莊的人可有消息傳回?”


    阿福輕聲回道:“泥牛入海。再去的人在聯絡點發現了些小東西。”


    七王爺笑了笑道:“就知道那女人手段不簡單。也罷,今年就如她願好了。你進宮一趟替我向皇上請個安吧。”


    花不棄回莫府意外見到了來望京的藥靈莊眾人。


    林莊主不願意被莫府利用完就扔,春節一過就遣了大兒子林玉泉和四女兒林丹沙來望京。他要在望京城開最大的藥鋪,想在內庫招標時攬下宮中貴婦們的養顏丸藥。順便也想讓女兒在望京結識些世家子弟,攀得一門好親事。


    對莫府來說,如果藥靈莊真的能拿到進貢藥丸的生意。宮中貴婦們用的高興,枕頭風多吹吹,林家得了好處,莫府也多了個能在宮中說上話的朋友。所以莫若菲讓林氏兄妹住進了府中,以上賓禮相待。承諾不僅支持他們爭奪內庫的貢藥生意,還會助他們在望京城開京城第一藥鋪。


    林家兄妹住進莫府時,花不棄正巧去了王府。莫若菲對兄妹倆熱情,莫府和飛雲堡是姻親,雲琅想起在藥靈莊和不棄結識,對林家兄妹也很客氣。


    不棄在王府的那幾天,幾乎都是由雲琅陪著林家兄妹逛望京城。他問不棄在藥靈莊的事情,林丹沙並不回避,把狗娘養的笑話都說了一遍。雲琅越聽越心酸,後悔一掌


    打死了阿黃。想著不棄對他不冷不淡的態度,想起蓮衣客來,雲琅心裏空落落的。


    雲琅原本搬去與飛雲堡的人同住。不棄回到莫府,他又忍不住搬回了莫府。覺著不棄哪怕不喜歡他,離她近一點,心裏總也是高興的。


    誰知不棄回來後對他多了幾分笑臉,纏著他帶她出府。林丹沙頭一回出西州府,見了繁華望京遊興正濃,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府門。


    望著前麵和雲琅同乘一騎的花不棄,林丹沙頗有些不高興。雲琅隻比她大一歲,長得英俊,武功不錯,加上飛雲堡少堡主的身份,種種條件都符合林丹沙的擇婿標準。她覺得王府世子離她遠了點,找個世家大族最合適。不棄沒有回莫府時,雲琅對她不算熱情過分,總還算是陪著她的。不棄一回來,她要找雲琅相陪,就隻能去不棄住的淩波館。


    出城踏青,不棄不會騎馬,雲琅理直氣壯的帶了她同騎。林丹沙當時就對大哥林玉泉嘀咕道:“也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麽?就不能坐轎子去?”


    一心係在不棄身上的雲琅沒有往歪處想,不棄的心思飛得更遠。她等不及四月了,盤算著內庫開標一完,就跟著朱府的人去江南。今天終於能出了莫府,能洞悉她肚內小九九的莫若菲忙著錢莊的事沒時間跟著。不棄得意地想,回城後就纏磨著大家去南下坊的多寶閣吃飯,她順便溜到當鋪找海伯。


    他倆誰也沒想到後背上正烙著林丹沙赤裸裸的嫉妒眼神。


    “大哥,你覺得雲琅如何?”


    林玉泉眼裏露出欣賞之意,低聲回道:“妹妹眼光不錯。”


    林丹沙哼了聲道:“他眼裏可隻有那丫頭!幾個月不見,就真成鳳凰了。她大概已經忘了在莊子裏對我低聲下氣的時候了。”


    林玉泉回想這幾日雲琅對不棄的態度,狡猾的笑了:“妹妹要待不棄更好才是。”


    林丹沙嗯了聲。她策馬追上雲琅和不棄笑道:“開春暖和了不棄也學著騎馬吧,在平原上奔馳很自在呢。”


    雲琅便對不棄說道:“你想學我教你。飛雲堡有養馬場,我選匹好馬送你。不棄,你以後去了飛雲堡,看到大草原時就知道騎馬有多麽暢快了。”


    不棄覺得在古代騎馬相當於現代學開車,兩條腿總跑不過四條腿,能騎馬方便行事,便笑著應下。


    雲琅見她答應去飛雲堡,喜上眉梢,滔滔不絕說起飛雲堡的風土人情來。聽得不棄神往,兩人說話間,又忘了照顧林丹沙的情緒。


    當她不存在嗎?林丹沙在藥靈莊被父兄捧在手心裏長大。雲琅這種世家公子卻對她看不起的花不棄獻殷勤。一顆驕傲的心頓時被傷害了。她心頭惱怒,望定城外平原碧草如絲道:“雲大哥,我想和你比試一下騎術可好?”


    不棄嗬嗬笑道:“好啊。雲大哥就和四小姐比比,我和大公子觀戰!”


    雲琅放她下了馬,低聲道:“她肯定輸,我最多不讓她輸得難看。”


    不棄笑彎了眉眼點了點頭。


    兩騎衝出,風馳電掣衝向遠處的山丘。不棄眯縫著眼瞧著,林玉泉站在她身旁低聲說道:“不棄,你可喜歡雲家公子?”


    不棄愣了愣,突然反應過來。她嗬嗬笑道:“大公子莫要亂猜,不棄還小,不想那些事。對了,大公子,我有點餓,想先回城去吃點東西。有勞你告訴雲大哥和四小姐一聲。”


    林玉泉心裏鬆了口氣,叫過兩名護衛先陪不棄回城。


    不棄心裏高興,坐在一名護衛馬上道:“快走!”


    城門在望,她悄然回首,已看不見雲琅和林丹沙的身影。不棄輕輕歎息,叮囑快馬加鞭直奔南下坊。


    然而才進城門,迎麵就遇到騎馬往城門飛馳而來的劍聲。他瞧見不棄,急得大喊一聲:“小姐,表少爺和林家公子在哪兒?”


    不棄指了指城外道:“在賽馬呢。”


    劍聲焦急的壓低了聲音道:“公子被青兒下了毒生死未卜,小姐趕緊回府吧!”


    他吩咐兩名馬上送不棄回府。自己則打馬往城外急奔。


    莫若菲生死未卜?不棄頭頂如響起一個炸雷。她再無心思去南下坊找海伯,催促著護衛馬上回府。


    她這時已經完全明白明月山莊的計劃。莫家的方圓錢莊一直是莫若菲在打理。他被行刺,明天不能出席內庫招標的話,莫府別的人不見得能競標成功。他能防著青兒,能防著明月山莊明天的招術嗎?


    馬匹顛簸,天暗了下來,坊市間的燈光此起彼伏。不棄傷感的想,山哥得到了這世的榮華富貴需要他付出代價。但是一轉念想到生死未卜四個字,與山哥在一起的日子瞬間就回到了眼前。仿佛沒有經曆重生,仿佛他還是那個脾氣暴戾的山哥。不棄眼中情不自禁溢滿了淚。雖然她不能認他,她怕他,但他畢竟是和她同時來到這個陌生世界的同路人。這一刻不棄沒有想著怎麽離開望京,沒有去想陳煜,沒有想花九,她心裏隻有莫若菲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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