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曾告訴過他,明年二月要替不棄辦一場隆重的及笄禮。父王四月離開望京,薛菲如果懷了父王的孩子,最遲也該在二月生下不棄。為什麽兔兒燈上寫的是四月生?是誰寫的?


    陳煜手一顫,兔兒燈輕飄飄的自他手中落下。


    “不棄,是你寫的。隻有你會寫在上麵。你什麽時候寫的。會是什麽時候?”陳煜一聲接一聲的說著心裏的疑問。


    他想起了那個雨夜,不棄悲愴的哭聲仍在耳邊回蕩。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如果當時她知道,她必然會告訴他。


    “你回莫府後才知道的,你在府裏遇到了什麽人?”


    他想起推門而入看到的斑斑血跡。眼前出現不棄自床上滾落,又努力爬上書桌的情形。他仿佛看到她伏在案前在兔兒燈上費力的寫下這行字。莫若菲不會注意到這個細節。雲琅對這盞燈厭惡得很。她知道,隻有他會注意到這盞兔兒燈。她臨死前心心念著要告訴他,她不是他的妹妹,她不是。


    一時間,陳煜心痛如絞。如果她早知道,如果他早知道……她不會離開王府,他不會讓她離開。他不會故意不管她,不理會她。她還會死嗎?如果是從前,他必然會悄悄的遣進莫府看她。


    太遲了。


    如果不是火光映出深墨的字跡,他看不到她的苦心,猜不到她的心思。


    “不棄。”他輕聲喊了聲,淚再一次洶湧奔泄。


    陳煜回頭握住元崇的肩迭聲說道:“她不是我妹妹,她不是我妹妹!誰告訴她身世,誰就是凶手!”


    他瘋了一般奔到墳前繼續挖土:“她一定有話對我說!元崇,我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元崇比他冷靜得多。回頭自馬鞍旁取了劍砍下兩根粗樹枝,削尖了頭。遞給陳煜道:“舍命陪君子!我豁出去了。”


    挖到天快亮時,露出了棺槨。陳煜跳下去,仔細看清楚釘棺所在,以劍插入提起內力削開。


    移開棺蓋,他看到了那具女屍。


    “乖乖,才三天怎就臭……這樣?”元崇忍住胸口泛起的惡心,心道這就是那朵花?


    陳煜目光從女子的手上移過。掩住口鼻霍的將棺蓋合攏,喘了口粗氣道:“不是她。”


    兩人匆匆將墳堆好,累得癱倒在地上。


    陳煜眼睛越來越亮,話越說越急:“不是她。如果咱們再晚來幾天,就認不出來了。她中了毒,她的手指甲是灰黑色的。這裏麵的女子臉色雖然發青,雙手卻無異樣。她不在這裏會在哪裏?不棄會在哪裏?”


    元崇也疑惑地說道:“偷個活人還有理由。偷走她的屍體能做什麽?沒幾天就發臭了。”


    陳煜拿出兔兒燈看了又看,驚喜交加的對元崇說:“元崇,你說不棄會不會還沒有死?隻是當時中毒太深看上去和死了一樣?會不會是不棄親生父親帶走了她?因為不好向父王交待,幹脆假走遁走?”


    元崇知道這種假死的事發生機率微乎其微,卻不忍拂陳煜的意。讓他以為她沒有死總比看他發瘋強。他順著陳煜的話說道:“你不是說她的手指甲呈現灰黑色嗎?還吐了很多血。我看她也許是真中了毒,隻不過被人救了。為了防止再被暗算,幹脆假死離開。”


    “對!”頭發散亂,滿臉泥漿的陳煜興奮得大笑出聲,“不棄沒死,她一定沒有死!哈哈!元崇,我要找她,查出對她下手的人。沒有了危險,她一定會回來!她會想著見我,她一定會來見我。”


    元崇勉強的笑道:“沒見著她的屍首,也許她還活著。”


    信心與堅毅的光重新回到陳煜眼中。元崇輕歎一聲,如果自欺欺人能治好陳煜的心神,他不介意多說幾句違心的話。


    晨曦隱現,山中青蒙蒙一片。早醒的山花悄悄綻放,早起的鳥兒愉快的在林間蹦跳。


    陳煜微笑的深吸口晨間的清新空氣,心裏陰霾盡去。


    遠處太陽初升之地由漸漸的生出一抹橙色。多麽一個美好的春日。


    與昨天,恍若隔世。


    四周很黑。


    不是完全的伸手不見五指。像晨曦初現,隱隱約約的微光。


    花不棄像浮在了半空中。有股力托著她,輕飄飄的。她記得前世墜入山崖的感覺,驟然失重的瞬間,身體變得輕盈。胸腔裏的心髒直頂到了喉嚨口,堵住了所有的叫聲。


    這種因緊張,恐懼帶來的感覺讓她下意識的揮舞動手想抓住點什麽。這一瞬間,她似乎抓到了山壁上的老藤,下落的速度慢了下來。她努力的抓得緊了,生怕一鬆開,就墜進深不見底的崖下。


    半空中有聲音傳來,帶著回音的說話聲似乎在很寬闊的空間裏響起。聽不太清楚,難以捉摸對方的位置。


    她是死了?還是在昏迷中


    ?花不棄有些好奇。


    上一世她墜崖後並沒有在黃泉走一遭的經曆。睜開眼已經躺在了花九懷裏。看到的花九的胸膛,聽到他慈愛的哄著她道:“乖,吃了就不餓了。”


    那會兒她很害怕的瞪著花九的胸膛想,難道男人也有奶?所幸的是花九及時的將一隻湯匙送到了她嘴邊,糯而濃的米湯順著她因吃驚張大的嘴喂進去。她的驚懼忘了吞咽,嗆得閉了氣。可惜醒來後,還是個活生生的小嬰兒。


    這一回肯定是死了。不棄記起了莫夫人和那碗下了巨毒的燕窩粥。來遲一步的海伯,抱著自己落淚的雲琅,王府大雨中陳煜難看的臉,都離得遠了。


    她輕輕掙出一絲呻吟,遺憾痛快忐忑不安的想,下一世她還會帶著記憶投到哪個嬰兒身上?


    以前她曾經問過山哥,如果他們偷東西被捉到挨打怎麽辦?山哥輕描淡寫地告訴她:“護著頭大哭大聲認錯求情,說幾句好話能好過一點的,就不要抱著自尊心當英雄了。”


    她又問如果那些人真的要往死地揍怎麽辦?山哥不耐煩的說:“打死了下輩子去求閻王爺,下輩子投個好胎。”


    隔著眼皮她感到混濁的光,感覺到無數的聲音在自己的上空飄浮。說話的是誰?他們是在問她想轉世到什麽地方嗎?想起山哥說過的話,不棄產生了一絲希望,她想說點什麽去討好他們,再投胎時給她選個肥缺。


    她努力的想回答那個聲音的問題,也努力的想睜開眼睛。這麽一努力,渾身就像被繩子捆緊了。不棄怒了,人都死了還捆著她作甚?!上一回也不問問她就讓她穿到花不棄的身上,十三四年卑躬屈膝的像狗一樣夾著尾巴活。這一回又不準她提要求,憑什麽?她招誰惹誰了?講點道理行不?


    一怒之下她使出了吃奶的勁掙紮,仍動彈不得。不棄急了,憑著直覺用盡全身力氣對離她最近的地方吐出一口口水。這一回她成功了。喉間堵著的東西被一口氣往上頂,衝開她的嘴噴了出去,渾身頓覺輕鬆。


    離床遠一點的朱府總管們抱歉地看著床邊站著的大夫。他腰間垂下的絲絛被不棄緊緊抓住,扯得身體略往前傾。此時他臉上掛著不棄吐出的一口黑血,狼狽不堪。


    “沒事了,睡一覺就好。我原諒你。”那個聲音抹去了臉上的血,如是說。


    “犯賤!”原來說好話裝好人不如動手。不棄不屑的罵了聲,眼前一黑又昏睡過去。


    朱府總管們驚喜的聽到不棄的聲音,雖然輕得像風,雖然讓他們對呆若木雞氣極而笑的大夫更為抱歉。


    朱府四位總管除二總管朱祿留在望京外,三位總管和海伯帶著花不棄一路南下。晝夜兼程,終於在十五天後到了江南蘇州府。


    一路上邊走邊替不棄解毒。


    她中毒時間太長,無數的解毒方子熬藥喝下去,毒性被壓抑克製,卻根除不了。人比躺棺材裏多了一口氣,臉上的青色消褪了。從一根瘦竹子變成了一根燈蕊草,虛弱得沒有半點存在感。


    請來的名醫說:“這位小姐乃天生體弱,血行不足。大補她受不得,唯靜養也。”


    又有一名醫說:“小姐乃天陰之體,鬼易附身。最好尋一佛法旺盛之地,落法修行,方能保一世平安。”


    三位總管黑著臉把名醫請出了門。回過頭卻又束手無策。


    海伯說道:“現在先吊著命,要不送回府中請老太爺拿主意吧!”


    不棄被安置在一個僻靜院子裏,沒敢直接帶回朱府。現在帶她回去,三位總管歎了口氣,自作主張去望京,帶回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實在太沒麵子。


    這時,蘇州府突然出現了一位神醫。


    大抵神醫年紀都比較大。一是經驗,二是閱曆,三是治病的資曆一般在積累經年後,得到口碑宣揚才會被人尊為神醫。眼前這位不是。


    年紀隻有十七八歲,麵如冠玉,眉清目秀,像個弱不輕風的斯文書生。實在與人們想象中花白胡子的老神醫搭不上邊。


    大概是在一個月前,江南蘇州府知府大人的小妾生兒子時死了。被他一針紮得醒了過來。知府大人對他待若上賓。


    沒多久,有人遞狀子告嫂嫂殺了哥哥。婦人大呼冤枉,仵作驗明其夫是吃了她做的飯中毒身亡。人證物證俱在,婦人殺夫是大罪,當場判了剮二十七刀。秋後行刑。


    神醫隔了一日替婦人翻了案。認出中午吃的鱔魚是本身就有毒性的。並當場做了示範,將賣鱔人的鱔選了幾條出來煮了喂狗,不多時狗就掙紮狂叫著死了。


    堂前聽審的人們都不解。神醫解釋道,賣鱔人的鱔抓自造紙作坊附近。嫩竹的打漿和漂白都在水中進行,附近的鱔慢慢積蓄了毒物在身上,這樣的鱔就成了毒鱔。


    婦人堂前開釋,跪


    謝恩人,口中直呼神醫也。


    神醫好脾氣的解釋說,他不過是對毒和疑難雜症有些好奇罷了,當不得什麽神醫。


    眾人嘩然,單憑一點好奇心就能治好這些難症,不是神醫是什麽?名氣就此傳開了。


    而花不棄缺的就是對毒和疑難雜症有研究的名醫。於是朱福下令,一定要把這位少年神醫請來。


    他們幾人不方便露麵,中間人得了好處,以為許下重金就行。誰知這位少年神醫頗為高傲,對大額銀票不屑一顧。擺出副江湖救急,施恩百姓的清高架式。


    時間緊迫,朱福和海伯隻好穿著夜行衣,蒙了麵將他綁了來。


    果然,神醫出手就是不同。他一眼瞧出這位出氣比進氣多的小姑娘是用了靈藥保著。又花了三天時間就清除了花不棄體內的毒,吩咐靜養兩月就好了。


    三天,眾人疑為神話。但是大家都看到不棄的手動了,很用力地抓住了少年腰間的絲絛。又聽到不棄的罵聲,眉心之間一直驅之不散的那團灰黑之氣被她一口汙血吐沒了。於是齊刷刷的向少年一揖道謝。


    這位少年神醫臉上尚帶著一絲沒擦幹淨的血汙,像被隻野貓撓破了臉。他顯然很不痛快,哼了聲道:“被你們綁了來,不殺我,我就謝謝各位了。”說著他也團團一揖。


    朱福好脾氣的說道:“委屈神醫了!”


    “我不姓神,也不叫醫。在下複姓東方,單名炻。她中的毒也沒什麽了不起,十幾年前我家老爺子就研製出了解法。毒藥的劑量大了,費了點神替她清理罷了。”東方炻說完,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嗬欠。眼風掃過籠在布籠子裏裝神秘的幾位總管,又瞟了眼床上那個燈蕊草似的瘦弱小姑娘,想起那顆保住她性命的靈藥,嘴角不屑的撇了撇。


    深夜被兩個蒙麵人用繩子捆了堵了嘴蒙了眼挾持到這地方替一個小姑娘解毒看病。這樣的事,擱誰身上都受不了。朱府總管們都有些歉意,所以很容忍東方炻的譏諷語氣。


    朱壽有心招攬他為朱府的特聘大夫。他笑嘻嘻的深揖一恭道:“東方小兄弟醫術高明,年青有為。我家小姐身體虛弱,東方小兄弟怕是要多留些日子了。”


    東方炻一見這個蒙了頭臉挺著大肚子的彌勒笑,騰得往後退了幾步,警惕地說:“怎麽,還不讓我走?我不肯留下就要殺我滅口麽?”


    大總管朱福眼裏寒光一閃,倒真想殺他滅口。


    他們些天一直用布袋統著腦袋出現。這處屋舍也是臨時買下做不棄的養病場所,走了就丟棄不用。以朱福幾人辦事的細心,他並不擔心這個少年查到真實身份。想到少年出手救得花不棄一命,朱福心裏的殺機一閃既過,笑道:“東方兄弟言重了。隻是想請小兄弟嘴緊一點罷了。”


    東方炻眼裏閃過絲促狹的光芒,指著眾人道:“你們……鬼鬼祟祟的,我早就知道你們都不是好人!”


    不殺你滅口就已經是好人了。朱福抱拳一揖道:“小兄弟,多謝你救得我家小姐,在下感激涕零。告辭!”


    眾人以朱福為首。得他一個眼神,朱壽抱起了不棄,理也不理東方炻便自離開。


    朱喜自懷裏拿出一張大額銀票往東方炻手裏一拍,跟著走了出去。


    頃刻之間,人去房空,留下東方炻傻傻的愣在房中。良久他看了眼手中的銀票,噗嗤一聲笑了:“好玩。”


    這時窗口閃進一個膚色黝黑,眼窩微凹的中年男子。他單膝跪地幹淨利落地說道:“少爺,黑鳳這就去。”


    東方炻臉上那抹斯文笑容仍在,語氣卻變得有些警惕:“去做什麽?”


    黑鳳理所當然的答道:“敢綁架威脅少爺,屬下必滅其滿門為少爺報仇!”


    東方炻頭痛的揉了揉太陽穴,又好氣又好笑的說:“我又沒少一根汗毛,報什麽仇?!”


    “可是他們對少爺太過無禮!又是綁又是……”黑鳳心想敢吐少爺一臉血,隻有放幹她全身的血才賠得起。


    東方炻打斷了他的話,眨了眨眼道:“我很開心。很久沒遇到這麽好玩的事了。隻是你在身邊,害我一點都不緊張。哪有被綁架的人不緊張的道理?太無趣了。黑鳳,下次你不準跟得這麽近!你也不準告訴老爺去,聽到沒有?!”


    黑鳳心裏不解,多年的訓練讓他下意識的回答:“屬下遵令。少爺,你是否該回去了?三個月假期快過完了。”


    東方炻歎了口氣道:“回吧。明年再出來。大丈夫言而有信,免得老頭子翻臉。不過,臨走前,我要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說完身影一閃,形同鬼魅,輕飄飄的離開了房間。


    如果朱福等人瞧見,估計下巴都會掉下來。有這樣身手的人居然被他們綁了來。不得不說是他們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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