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上人潮湧動,似一股逆流的潮水,將車隊湮沒其中。子歌跪於堅硬的石板路上,如漫漫水流中的一顆細石。


    澄江王高湛,當今皇上次子。據傳他十二歲而冠,取字季雲,能在朝堂論策中獨當九儒,言辭犀利。子歌憶起曾在青鸞報中讀過,此人還善玩弄權術,城府頗深,是個厲害人物。


    娘的忠告果然字字珠璣,謹言慎行,方有寧日。她今日確不該強出風頭,招人耳目,但既已狹路相逢,她便要利用好這個機會。


    “姑娘請起。”高湛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臉上喜怒難辨。他雖年輕俊秀,卻自有種迫人的氣勢。


    子歌站起身,心裏已有應對之策。


    “王爺相問,豈有不答之理?小女名喚林安歌。”子歌衝他彎唇一笑,這個假名她在外常用,卻是從《九歌》中信手拈來的,“安歌頑劣,不知驚擾了王爺之駕,還望海涵。”


    “季雲兄,安歌姑娘便是我向你提過的春風十裏雙璧,之前豫章在樂坊中便多有得罪,這次還是姑娘手下留情了,沒讓豫章當眾出醜。”盧浚逸在一旁為她開脫道。


    “無妨,我料想也是豫章無禮在先,挫挫他的銳氣也好。”高湛聞言,目光中多了幾分審視,“聽聞姑娘琴藝出眾,連在京中久負‘曲有誤,盧郎顧’盛名的浚逸都傾慕不已。”


    盧浚逸唇角含笑,卻也沒有反駁。子歌料想他在背後一定多有誇讚自己,心裏暗存感激:“不敢當,安歌隻是恰逢知音罷了。”


    “後日趙府大宴,可有請安歌姑娘同去?”高湛語鋒一轉,又問道。這句話正中了子歌的下懷。


    “請帖我已給了紅裳姑娘,但卻未聞回音。此次季雲既然開了口,便是比請帖更金貴了。”盧浚逸看了看子歌,“姑娘可莫再推辭。”


    子歌這幾日為了代替娘前去赴宴,已苦思多時,眼下恰得一良機。她便故意蹙起眉,露出為難的表情:“王爺親自相邀,小女自然深感榮幸,隻是小女在坊中品位低下,姨娘怕是不信我能獲此殊遇吧。”


    “這有何難。”高湛輕輕揮手,便有一人來到跟前,“楚江,你得空去樂坊一趟,把本王的意思告知坊主。”


    “是。”


    那人領了命退去,子歌見心意已遂,低眉淺淺笑開:“安歌謝過王爺用心。”


    “本王既開了這個口,安歌姑娘在大宴上可別讓我失望。”


    高湛留下這句話後,旋身了上車,姿態從容,卻讓子歌心中一凜,忙低頭稱是。


    馬車漸行漸遠,子歌抬手扶額,方覺自己早已手心生汗。


    南街上小吃攤檔林立,正經的酒樓卻是不多,月半居便是其中翹楚,格調高雅,各色小吃做得尤其精致。這家店子歌小時候便常隨著娘來,最是喜歡這裏的點心,會隨著時節變換而花樣百出。


    子歌匆匆趕到時,趙姨娘和紅裳也才剛到。大堂中已是滿客,她們便在二樓尋了個靠窗的雅座,臨窗可見車水馬龍,是子歌最喜歡的座處。


    “還以為你們一早便在這兒候著了,心裏著急,一路跑了過來。”


    子歌笑意盈盈道,紅裳見她滿頭大汗,默默掏出手絹,為她擦拭。


    “今日碼頭人多,商船又來晚了些,多耽擱了一會。”趙姨娘抿了口茶,道,“那何老板還敢跟我討價還價,也不去打聽打聽,我趙月笙幾時吃過虧……”


    紅裳和子歌相視一笑,皆安靜地聽她口若懸河。趙姨娘好說,伶牙俐齒,能將一件平淡無味之事說得活色生香,三人不時為她一句話而捧腹。


    一盞茶的功夫,點心很快便端了上來,淺紅瓷碗裏裝的是清香四溢的糖水,三屜蒸籠裏則是色澤飽滿的糕點,名字都取得好彩頭,金桂飄香、梅紅雙喜、西子拜月,但款式卻是俗套。子歌嚐了嚐糖水,口感柔和,又似咀嚼花瓣,隻覺滿口生香,頗為驚豔。


    每年逢拜月會期,月半居便會推出一道新品,隻做短短一月,便會撤去,子歌每年都會來嚐,而今年的這份倒是新奇。


    “這糖水叫什麽名字?我不記得姨娘有點這一道。”紅裳也十分喜歡,忍不住叫了店主來問。


    “這是咱們這兒新調的配方,全托了一位口味特別的貴客之福。不過他今年卻給我們出了道難題:為這道甜品取個名字。”店家殷勤解釋道,“我們苦思多日,都無法令他滿意,隻好向各位金主討個主意。不知姑娘可有想法?”


    紅裳看了看子歌,忍不住笑道:“平日裏就數你主意最多,如今正好順水推舟,幫幫他們吧。”


    “是呀,姑娘若真能開個金口,解了我們的難處,這一頓飯便算在我頭上了。”


    子歌托腮,看著碗中的甜湯不語。熱氣蒸騰,攜來馥鬱丁香氣息,舀起一勺,粘稠透亮的羹肴中綴著點點櫻桃碎屑,細細品味,紅棗的甜味與花香糅雜。


    她的唇角浮起隱約笑意。“姐姐,這丁香與櫻桃,可讓你聯想到與樂坊相關的一闕詞?”


    紅裳想了想,“你說的可是後主那闕《一斛珠》?”


    “不錯。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子歌笑道。


    店主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姑娘聰慧,能從食材上去推想。那這道甜品,可是取作一斛珠?”


    “那也未免太過俗套了,這詞的下闋我才是最喜歡的: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子歌掃視了一番往來就餐之客,大多是櫻紅柳綠的妙人,“這羹湯嫣紅討喜,座中又是佳人居多,不如取作‘笑唾檀郎’吧。”


    “妙哉,妙哉!”店主得了點子,樂不可支,卻是回首向隔壁廂房中望去,高聲問道,“這位姑娘賜此佳名,公子可滿意?”


    子歌這才留意到,身後有一以簾幕隔斷的小間,既可臨街景,又能不動聲色地窺望酒樓中動態。簾後有人影搖動,隨後,一個身形頎長的男子越出。


    他神色慵懶,嘴角銜著一抹玩味的笑意。輪廓分明的臉上,那一雙深邃的眼睛最是勾人,眼角斜飛,帶著半縷嫵媚,半縷挑逗。一襲金色長袍上繡有栩栩如生的騰龍紋飾,玄色腰帶上飾一塊透著紅光的玉佩,他的樣子顯得出塵脫俗,而又難以捉摸。


    “謝姑娘賜名,離軒得幸聞之,已心滿意足。”


    子歌見他衣容不凡,已是吃驚,又見他談吐不俗,能以妙手調製如此佳肴,心裏頓生好感。“小女信口開河。公子能有如此心思,做得可口甜點,實在讓人佩服。”


    “公子,那‘笑唾檀郎’便從今日起掛牌月半居了,這位姑娘,您這桌的單便不用再付了。”店家笑得滿麵紅光,“如此美味,想必城中食客定又是踏破門檻呀。”


    “便隨你之意,不過莫忘了一月之期。”他輕輕頷首,店家便退下了。子歌見他一人在獨間中小坐,忍不住出言相邀:“離軒公子,既然有緣見麵,不如一起坐下聊聊?”


    “實在抱歉,今日舍妹與舍弟也一同來到城中,此刻我還需去尋他二人。”他衝在座三人略一頓首,“改日必會到樂坊中一坐。”


    紅裳和趙姨娘皆是目光含笑,目送他遠去。


    望著他清臒絕塵的背影,子歌此時方想起,他這身異族裝束,與早晨在樂鋪中所見二人,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於茲俯舊原,屬目駐離軒。


    他可是在這裏,懷想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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