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天然居中卻燈火通明,檀香輕揚,一陣縹緲的琴聲嫋嫋回蕩著,如珠玉落盤。一眾雅客或跪坐於席上,或直接趺坐在地板上,酒盞在握,閉目聆聽仙音。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滿頭青絲以發簪高束於腦後,子歌信手續續彈著,水蔥似的玉指在古琴上挑摘、剔劈、勾托、抹挑。急弦動飛聽,清歌拂梁塵。


    宋青書擁劍立於一旁,默默地聽著,神色淡漠。那身粗布衣已換成了嶄新的胡服,是子歌命穆離雋趁他洗澡時偷偷調換的,他雖不情願,但也隻能乖乖換上。人靠衣裝,經過一番打扮,他看起來也清爽多了,隻是一縷厚厚的斜劉海依然蓋住了他大半的視線,那雙目光尖銳的眸子便隻能隱約窺見一二。


    “……我妹妹這幾日隻是一時起意,彈曲解憂,並非有心結交,各位公子請回吧。”


    門外傳來紅裳刻意提高的聲音,像是有人無禮地攔了她的路。子歌神思被打斷,一時停了彈奏,便聽到樓下傳來一陣悵然若失的歎息。紅裳推門而入時,有幾人尚在門口探頭探腦,想看看是何方人物,能奏得如此佳音。


    “怎麽樣?”


    難得有一次,子歌率先開口向紅裳問及情況。紅裳忍俊不禁地一笑,倒是有心要賣個關子:“歌兒你覺得,澄江王當如何處理此事?”


    “高湛買這河曲馬,本意是要示好清河侯盧侖,甚至還親自到馬坊中挑選,便是想顯露一番心意。卻沒有料到,險些釀成了大錯。”子歌將耳畔一縷垂下的發絲籠於指間玩把著,緩聲道,“我作為一個局外人,在羅氏耳邊似有若無地一說,聽者有心,自該作別想。這樣一來,高湛的所有心意,便都成了別有用心。若要侯爺不怪罪,他便隻能把錯處全都推在馬坊店主身上。”


    紅裳隻笑不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閱過高湛這些年在朝中經手之事,他的手腕一向狠絕。”子歌沉吟片刻,道,“多半他會尋個錯處,將宣武馬坊連夜查封,一應馬匹盡數充公,明日再張榜公告,給店家安個莫須有的罪名。晚些時候再裝作無意地向清河侯提起此事,露出一副恍然無知的表情,向他陪個不是便過去了。”


    “所以你才遣人向那店主通風報信,讓他盡早離城,又讓我暗中出麵,將馬匹都低價接了過來。”紅裳眼中露出幾分讚許之色,“剛剛我乘車回來時,恰好與一列官兵擦肩而過,想必到店中時正好撲了個空。隻是現在咱們手頭有幾百匹馬,又該如何處置呢?”


    “青鸞報裏能人甚多,尋幾人到山間辟個馬場,圈養起來。馬匹是軍需,總會有用得上的時候。”子歌輕歎了口氣,又加了一句,“宣武馬坊的店家是無辜之人,讓人好生護送出城,多給他些銀兩安生。”


    “知道你心軟,我早已經吩咐過了。”紅裳衝她安撫地一笑,將她麵前的琴收了起來,“地主那邊,估計很快也會收到風聲。他肯定巴不得趕緊把這店鋪轉手出去,又能送梁大人一個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嗯,隻是那裏畢竟做過馬坊,還得好好重新修整一番。”子歌一手支頤,眉間微鎖,“不僅如此……我們還需想個辦法,在城中一鳴驚人。”


    “你也別苦思冥想了,不急在這一時。”紅裳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故意驚訝地四顧道,“我便說今日怎麽格外安靜,雋雋到哪裏去了?”


    子歌瞟了一眼桌上吃了一半的定勝糕,淡淡答道:“回去了。我讓雋雋到驛站去替我送一封信給穆離軒,但那信封是空的,想必看到他便懂了。”


    “那孩子……”紅裳在她身旁坐下,取了塊糕點,“平日裏覺得他頑劣不堪,總在一旁玩鬧,但離了他,又覺得有點不習慣。”


    “蓮兒招親的檄文都已在市集上張貼出去了,他此時不回去,豈不是要寒了姐姐的心。”子歌慢條斯理地答道,“此番南詔親派世子領團前來和親,陛下卻仍守著舊日迷信,不肯讓皇子娶穆氏巫族之人過門,明著卻說無適齡皇族,要向中州各地選聘駙馬。”


    “當年的巫蠱之亂差點引發朝局顛覆……即便十年過去,陛下心裏那道傷口,恐怕也還是留有疤痕的。”紅裳歎道,輕輕咬了一口定勝糕。


    “是啊……”子歌瞥見在一旁默不作聲多時的宋青書,忍不住出言調侃道,“青書,我見你年齡合適,武藝又高強,何不前去一試?”


    宋青書雙手環胸,靠坐在窗前,聞言,卻將臉別向窗外,淡淡說道:“父仇未報,何以家為?”


    子歌臉上那抹淡淡的笑容頓時僵住了,她低下頭,將手中的冊子攢得起了皺褶。“青書所言極是……是歌兒唐突了。”


    宋青書起身,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徑直回房去了。紅裳見狀,忙岔開話題道:“那卷羅溱的資料,你翻來覆去看了好幾次,可看出了什麽端倪?”


    “常州羅氏,時年二八,頗有姿容,時清河侯從衡水過,逢羅家招親,羅氏以紅繡鞋投之,中,遂成姻緣……”子歌攤開那本冊子,輕聲念道。通篇讀下來,便是一個尋常女子攀上高枝成金鳳的故事,紅裳細細聽著,卻覺得毫無破綻。


    “若羅氏出身常州,便與你父親是同鄉。你曾告訴雋雋她是‘久未謀麵的客人’,可是過去曾經在京中見過?”


    “在幾次宮宴上見過,父親的確與她相聊甚歡。”子歌似乎回想起了什麽,纖長的眉毛幾乎擰成了川字。


    “若真如此,他鄉遇故知,你該高興才是。”紅裳從她手中接過冊子,好奇地翻看著,卻發現子歌在其中一句下畫了重重一道。


    “陽明二十年,羅氏染疾,垂垂危矣,後有江湖道人獻藥方愈……”她輕輕念出了聲,然後抬頭望向子歌。


    “這羅溱……並不是我當年見過的那個人。”


    子歌一字一頓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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