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侯盧侖,為青州首府蘭陵的世家之後,精修禮樂,家學淵源。近年陛下雖有意削減功侯勢力,但盧侖應有的榮寵卻未消減幾分。長子盧浚睿更是托嶽父方旻之福,任職奉常,掌管宗廟禮儀,屬九卿之首。次子盧浚源在朝中當官,為典客之側席,審理外交與民族事務。


    唯有幺子盧浚逸,不喜朝務而醉心音律,頗有清河侯當年的風度,方皇後親許的“曲有誤,盧郎顧”六字遠近聞名,又因他廣交名士,與澄江王高湛亦是交好,在京中也頗受王孫公子追捧。


    盧浚逸常赴酒宴,對自己的居所卻是頗為維護,平日少有登門之客。但每過半年,他便會藉賞玩古曲之名,召城中雅士前來相會。他的請帖又稱廣陵帖,取名自他一直求之不得的殘譜《廣陵散》,能拜帖登門之人寥寥,故此番消息剛剛放出,京中已是路人皆知。


    是日天晴,有些許寒風拂麵,一派入冬景象。盧浚逸的府邸在城西一處長巷中,兩旁夾道皆是落木,從其粗壯的枝條可窺見昔時枝繁葉茂、蔭蔽門戶之景。


    馬車在府門前剛停穩,便聽到簾外傳來盧浚逸爽朗的談笑之聲。穆離軒先一步下了馬,站在門前與他相談甚歡。


    兩人皆是身高八尺的須眉男兒,一人金袍灼目,一人藍衣翩然。若是在鬧市之中,當令行人紛紛側目。久別重逢,佇立於這座門庭清淨的雅舍前,他們的對答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多謝盧兄相邀!這些日因舍妹招親一事,登門拜訪之人絡繹不絕。”穆離軒側過身,示意蓮兒上前,那道含笑的目光,卻是在子歌的臉龐上輕輕一頓,“多虧了你,我們兄妹二人方偷得浮生半日閑。”


    這個‘你’字,明指聚會發帖的盧浚逸,暗中卻是調侃中間傳令的子歌。她那日說動了蓮兒之後,便興衝衝地入了穆離軒的房中,想邀他同去赴宴,卻不慎撞上了剛剛沐浴完畢的穆離軒。而他偏生卻不讓她離開,坐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擦拭著濕發,聽她磕磕絆絆地說完來意,方揮手放行,子歌滿臉通紅地離開時,好生懊惱自己的一時魯莽。


    子歌低下頭默默站在蓮兒身後,眼觀鼻鼻觀心,有意不理會他促狹的笑意,麵上卻是不自然地一紅。


    “這‘浮生半日閑’五字說得可真妙,若是今日行酒令,我可要借來一用了。”盧浚逸一手揮扇,風度翩翩地衝蓮兒行禮,彎唇笑道,“郡主大駕光臨,浚逸府上的賓客,怕是盡數要為你傾倒了,明日的招親期限,想必又會多出不少熟悉麵孔。”


    “盧公子說笑了,蓮兒粗鄙,豈是王侯公子們看得上的?”蓮兒略有些僵硬地說道,款款還禮,臉上卻未帶多少笑意,想必是由他的話念及遲遲未曾在招親中露麵的劉豫章,心有憂慮。


    “非也非也。若不是浚逸顧念京中屬意自己的無數佳人,定會前去招親會上一試身手!”


    盧浚逸見她麵露憂色,便故作誇張地說道,隨即有意談及了自己前去招親會中的見聞。他伶牙俐齒,說得又是妙趣橫生,蓮兒臉上也漸漸露了笑容。


    幾人有說有笑地入了府。庭院深廣,風物絕佳,行過一處涼亭時,卻見地下辟有一道曲折的溝渠,寬不過數指,中有清水潺潺而過。蓮兒見了,不免麵露驚奇之色。


    “你們齊人真是小氣,怎麽在府裏挖個溝也隻挖這麽點……”她一時口快,說完後方覺自己忘了用雅言對答,又蹩腳地掩飾道,“爾等居所……頗為雅致……”


    其餘三人聽了她這不倫不類的雅言,皆是忍俊不禁,蓮兒見狀,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既是在宮外,郡主便不必多禮,浚逸在自己府上更是一向口無遮攔。”盧浚逸以扇指著那道溝渠,解釋道,“此為流觴曲水,是為春日宴飲時取樂之用,一人置盛滿酒的杯子於上流,使其順流而下,酒杯止於某人麵前,即取而飲之,再乘微醉或嘯呤或援翰,作出詩來,否則便當罰。”


    子歌見了這番布置,卻是早已露出了會心的笑容。盧浚逸好音律、喜宴飲,對這些投壺行酒之遊戲想必最是在行,今日宴上來者眾多,想必不免又要遊戲一番。


    蓮兒見盧浚逸這樣遷就,穆離軒又無責備之意,索性便棄了雅言,聲音愈發清脆敞亮:“太不公平了!如果要和你們這些人吟詩作對,我和哥哥豈不是輸定了?”


    “遠來是客,浚逸不敢討口頭的便宜,今日選的皆是簡明易懂的遊戲。如果郡主不滿意,浚逸當自罰三杯賠罪。”盧浚逸拱手道,笑容坦蕩,“來年三月上巳,若兩位有興致,我大可再擺一席祓禊之宴。隻是到時,郡主恐怕就要由夫君相伴前來了罷?”


    他說得隨意,蓮兒卻是雙頰一紅,不再高語。


    來到正屋前,盧浚逸輕輕揮手,便有一人將房門打開,引他們入內。屋中裝潢雅致,器物雖不奢華,卻都像是出自名家手筆,堂前掛著一副工筆仕女圖,女子拈花回眸,笑容溫和婉約。


    子歌正瞧得出神,未留意盧浚逸已安頓好了兩人,來到她身側。


    “那是家母年輕時的一副小像,被我討來掛在了屋中。”他的目光在那幅畫上停頓了片刻,又轉向了子歌,眼中帶上了幾分讚許之色,“你今日這樣打扮,比平時好看得多。”


    子歌今日為了撫琴方便,未再著穆氏家仆的白色衣裝,而是特意挑了一身月白色的梅花紋紗袍,外麵又披了一件淡粉色的鬥篷,清麗可人,既應情亦是應景。


    “盧公子過獎了……”她的話剛出口,便見盧浚逸麵露責備之色,又笑著改口道,“要為盧郎浚逸撫琴,我豈敢不沐浴更衣、盛裝打扮?”


    她的話音剛落,便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盧郎浚逸?聽著我還以為入錯了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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