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起來吧!”


    眾人服服帖帖地跪著,於艮卻是膽邊生毛。粗數之下,怕是有上千人吧,這多大壓力!


    沒人應聲。當然也沒人站起來。


    於艮提高音量,又喊了一次。還是沒人搭理。


    遠望崇山峻嶺,銀裝素裹。逃竄的人馬已經消失不見。山坡上死傷累累,垂死的戰馬在“噅噅”哀鳴。


    到處都是凝結的血水,絲絲寒風不敢動粗,血腥味濃鬱不散。這就是一個修羅場,亡者多肢體不全,實在是慘不忍睹。


    應該也有傷者需要救助吧?大夥兒怎麽都不著急呢?


    “給我起來!”


    於艮急眼了,一把薅住跟前這小家夥的脖領子,毫不費力地提將起來,舉到眼睛平齊位置。


    小臉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是很久沒洗還是長了很多雀斑。鼻子頭凍得通紅,眉眼還算清秀吧。頭上戴了個碩大的皮帽子,扣得嚴嚴實實。


    “……阿布卡赫赫……”


    小家夥的嘴唇和眉毛一起哆嗦。嘴裏嘰裏咕嚕,劈裏啪啦,鏘了個鏘了個鏘了個鏘……


    阿布卡赫赫?這單詞多次出現,於艮雖然分辨出來,卻也不解其意——好像是對哥的尊稱?其它的就更不知所雲。


    好吧,哥聽不懂你們的話。你們也聽不懂哥的話。大家扯平了……


    小家夥滿眼的畏懼和祈求。於艮頓時覺得自己很過分——怎麽一著急卻變成欺負小孩子了?


    於艮放了手,順道還拍了拍小家夥的肩膀,表達誠摯的歉意。小家夥兩腳著地後,卻是晃晃悠悠地往下出溜,就像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於艮隻好又拍打了幾下,這回拍的是前胸後背。


    小家夥被拍得齜牙咧嘴的,好歹站穩了。還朝於艮討好地笑了笑,笑得跟哭似的。能笑出來就算不易。


    艾瑪,這是什麽打扮?


    從頭到腳都是毛皮,穿了好幾層,也不知道禍禍了多少動物——真皮百衲衣?料子很足,手工就比較差。接縫處好像是麻線?


    再看跪地的眾人,貌似全是這種服飾,男女都分不清楚。頭發也是亂糟糟的,很可能從未剪過,甚至從未洗過。


    於艮的後槽牙發涼,後腦勺發木——這是到哪兒了?哪朝哪代哪嘎達?怎麽都打扮了個狗熊樣?毛絨絨髒兮兮的大小狗熊……


    哥是好人啊!從小就扶老太太過馬路,最近才扶不起的。碩士學位,最年輕的實職副處,優秀後備幹部。這次出門,還是自費慰問山村教學點來著……


    “讓他們,都起來!該幹嘛,就幹嘛去!”


    於艮蹲下身子,仰起臉來,露出最和藹可親的笑容,慢慢地說,認真地比劃——小朋友,乃懂了吧?叔叔家裏有金魚……


    這麽多人給跪,黑壓壓一大片,還讓不讓人思考人生了?


    小家夥的眼睛黑白分明,神色緊張地盯著於艮的嘴,顯然是在努力地領會神諭。不得不說,這個小腦袋瓜還是滿靈光的。終於試探著伸手,先指了指附近跪著的人,又指了指旁邊的人馬屍體,求證於艮的意圖。


    於艮鼓勵地點了點頭。小家夥立即跳將起來,拖著車頭處的帶刀大哥,手舞足蹈一通說,當然還是鏘了個鏘了個鏘了個鏘……


    帶刀大哥似是難以置信,偷眼看了看於艮。於艮則輕輕點頭。帶刀大哥貌似喜出望外,嘴裏喊著“阿布卡赫赫”,一連磕了三個響頭。隨後拄刀站起,麵向眾人,高聲鏘了個鏘了個鏘了個鏘……


    場麵立刻活了。


    “阿布卡赫赫!”


    眾人參差不齊地呐喊,參差不齊地磕頭,臉上都是按捺不住的喜色。


    於艮並不清楚小家夥向帶刀大哥說了些什麽,帶刀大哥又向眾人說了些什麽,“阿布卡赫赫”一詞倒是多次聽見——“該幹嘛幹嘛”而已,至於高興成這樣嗎?


    “該幹嘛幹嘛”還是貫徹下去了。所有人都行動起來,救治戰友者有之,巡查敵人補刀者有之,收攏戰馬武器者有之。老弱婦孺齊上陣,倒像是見慣了生死的。


    唯有小家夥一直站在於艮身邊,隨時恭候召喚,聆聽神諭。


    於艮確實是一肚子疑問,卻什麽都問不出來。還不如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藍藍的天上,木有白雲飄,更無一絲霧霾——這尼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啊?


    回身望,兩道血色的車轍,觸目驚心地印在雪地上——哥到底撞死了多少人馬啊?咱們說好了哈,冤有頭債有主,要找閻王去訴苦。哥就是個打醬油的,小人物不值一提的說……


    於艮突然猛地一拍腦門——好嘛!哥這是中止了一場戰鬥?


    老弱婦孺且不計。剛才逃跑的人馬,分明是遠遠地超過了留在現場的人馬!


    也就是說,哥支持了弱勢的一方,在即將分出勝負之際,挽大廈於將傾,一舉改變了戰局?


    也就是說,哥撞死了不少人,卻是挽救了更多的人?


    艾瑪,止戈唯武,殺生即救生啊!


    艾瑪,功德無量,勝造一百多級浮屠!


    不知道連續拍打了多少下,於艮的腦門通紅,終於從殺人的焦慮中解脫出來了……


    於艮內心千回百轉時,小家夥卻一個勁地往遠裏出溜。兩隻眼睛圓圓的,嘴巴也是圓圓的。眉毛在抖,嘴唇也在抖。一副想跑又不太敢的樣子。


    呃,沒見過自劈天靈的嗎?少見多怪的孩子!


    也是,打自己打得這麽起勁的人,不多見的。


    於艮嘴角苦笑,招手讓小家夥回來。小家夥果然湊近了,怯怯地。於艮拉開後車門,示意小家夥上車。小家夥探頭探腦地往裏麵張望,卻不敢上,或者是不知道怎麽上。於艮隻好再次將其薅起來,扔麵袋子一樣扔了進去。


    還好,小家夥知道自己爬起來,縮手縮腳地坐定。臉上有驚恐也有興奮,後者恐怕還要多於前者。


    車前杠夠結實,車體卻是完全刮花了,恐怕要鈑金噴漆一起上——嗯,公車就是好……


    不挪車不行啊,車底下還壓著死人呢,手指已經發黑了。無論如何,人死為大。


    於艮轉動車鑰匙,發動機“轟”地一聲響了。儀表盤各種指示燈閃亮,看來一切正常,除了前風擋正反兩麵都是冰。


    小家夥穩定心神後,好奇心壓過了一切,正往前麵探頭呢,見狀卻“騰”地跳了起來,腦袋“砰”地撞到車頂蓋上。小家夥疼得齜牙咧嘴,卻是第一時間摸向車頂——硬硬的沒壞——這才揉著頭頂,不好意思地傻笑。


    於艮一轟油門,越野車顛簸了幾下,然後就穩穩地爬坡。反正也看不見路,約莫著爬一段就算了事。


    熄火關燈下車,於艮打開後車門,把小家夥扯了出來。再回頭時,卻發現壞了——大家夥兒啥時候又給跪了?貴寶地這風俗習慣還真是一般……


    於艮眉頭稍皺,小家夥就一副“我懂了”的表情,麵向眾人一通鏘了個鏘了個鏘。聲音尖利高亢,差不多是扯著嗓子喊的。或者眾人也是在側耳傾聽吧。果然奏效,大家夥兒各自喊了聲“阿布卡赫赫”,爬起來繼續勞動。


    做完這一切,小家夥偷偷地看向於艮,卻見於艮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立即低下頭笑了。臉上還有點小得意,就像是給老師幫了忙的小學生。


    這小子有點機靈勁兒哈!於艮伸手揉了揉小家夥的亂發。呃,這一手的油……


    於艮拉著小家夥的手,返回了剛才的停車處。


    最後軋死的那個倒黴蛋,還躺在那裏,連同一匹死馬。看樣子是越野車撞倒了戰馬,倒黴蛋先被馬身壓住,又被車輪從胸腹間軋過。


    腦袋倒是完好,兩隻眼球外凸,可能是死不瞑目?至少是死也不知道怎麽死的。對不住哈,哥其實也不是很清楚的,純路過……


    小家夥比比劃劃地介紹,於艮當然是連猜帶蒙——這位還是敵方的領導?反正是個重要人物吧。


    哥還真會挑哈,一路衝上坡,軋死敵酋,就算完事大吉。


    那位帶刀大哥,身形略顯單薄,看上去倒也挺拔,應該是這邊的首領吧。好像受傷不輕,身上血呼啦的。一直拄著長刀矗在那裏,冷靜地掃視全場。就像關二爺,至少也是個周倉。


    還好,剛才越野車要是再加把勁,就把這位帶刀大哥一並卷進車輪底下了……


    看小家夥的比劃,當時兩位領導正在親切友好地會談——呃,勇敢地單挑呢,大戰三百餘回合——敵酋卻被哥輕鬆寫意地收了?


    哥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怎麽就稀裏糊塗地,又是恰到好處地,中止了一場戰鬥?


    整個過程中,前進也好,爬坡也好,停車也好,貌似都是越野車在自行其事?


    踩刹車也好,打方向也好,哥好像都是白忙活?


    哥一直是個無神論者啊……於艮汗涔涔地下。


    小家夥一點也不露怯,扒拉著敵酋的腦袋,脫下來一個碩大的鐵盔,鐵盔上掛著兩條雪白的長條形毛皮。


    這是給哥的?於艮莫名其妙地看著小家夥。小家夥雙手把鐵盔舉得高高的,方便於艮伸手來拿。


    於艮隻好勉為其難地接過來。鐵盔外麵全是汙血,裏麵全是油泥,膈應得很。於艮當然不會戴在頭上,卻也不妨舉起來比量一番。


    兩條毛皮很細膩,摸上去柔潤又溫暖。就是一張完整的毛皮,連個接縫都沒有——這是貂尾吧?呃,這得多大個白貂?


    兩條貂尾飄在胸前,說是滑稽也好,說是拉風也好——這個裝扮,怎麽有點熟悉呢?


    艾瑪,《說嶽》裏的金國大佬——金兀術?搜山檢海抓趙構?黃天蕩裏老鸛河?


    艾瑪,哥不會直接把金兀術給幹掉了吧?


    艾瑪,這可是改寫了曆史了……


    艾瑪,老天爺派哥過來,就是幹這個的?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老大,咱換個人成不?哥真不是這塊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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