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黑子當頭一震。白子小尖,黑子小飛攔。打入黑邊的五六枚白子,悉數被斷。


    白子若要邊地做活,眼位不足。不過,外圍黑子亦薄弱。白子頂斷黑子,黑子又飛罩。雙方追截數手,已經演變為大龍互殺,是個中盤勝負的局麵。


    “上師殺伐果斷,小飛用得妙,學生認輸。”李處能苦笑著投下了白子。


    阿布卡赫赫邊角功夫高明,寥寥數子便成陣勢,落子幾乎無須思考。李處能著眼大局,出手穩健。然七八十手之後,白子目數已經隱約落後。再看黑子邊角尚有擴展潛力,白子中腹卻是多處漏風。


    戰,風險巨大。


    不戰,黑子穩固邊防,向中腹蠶食,白子終是個輸。


    李處能被迫行險,打入邊地,結果卻是混戰至中腹。雙方大龍都活了,邊地的五六枚白子已被生吞。更要命的是,中腹也得七零八落,白子幾無所得……


    “先賢有雲,下者在邊,高者在腹。上師為何全力經營邊角?”李處能猶豫了一下,終於開口。


    百餘天裏,李處能悉心教導各族子弟,自己也是收獲良多。甚至有種感覺,此前三十餘年的苦讀和遊曆,竟是白費了一般。


    果然是教學相長,腦洞大開。


    李處能與阿布卡赫赫座談自是不多,和沃淩諸弟子卻是朝夕相處。或者因為拚音文字?或者因為打開了天窗?李處能覺得,沃淩諸弟子的思維方式,居然大不相同。


    好吧,“思維方式”一詞,也是從沃淩處學來。


    此處樂,不思蜀啊!


    李處能讀書極多,其實並不以謀略見長,反倒有些赤子童趣,口無遮攔。處久了之後,李處能對阿布卡赫赫的頂禮膜拜漸漸淡去,相處得十分融洽。但對阿布卡赫赫之胸懷眼界,李處能卻是仰之彌高,沒有最高。言行之中,李處能便以學生自居,阿布卡赫赫也由他去。


    想李處能任之先生,向來是眼高於頂,目無凡塵的,能佩服一人,著實不易。


    當然,一旦佩服一人,就佩服得死心塌地……


    “不謀一隅,何以謀全局?”阿布卡赫赫笑了笑,也投下了黑子,“我學棋時,講的是金角銀邊草肚皮。角處行棋,效率最高。”


    就下棋本身來說,李處能倒是覺得上師的殺伐之氣甚重,攻勢淩厲,不是“很好看”。至少與上師的磅礴大氣不相符合,君子如玉嘛!


    沃淩和蘇都哩一直坐在旁邊觀棋不語,此時分別把黑白子分開入罐,唧唧喳喳地複盤。兩人對圍棋已經入門,經常捉對廝殺,互有勝負,沃淩贏麵多些。今番觀看高手行棋,自是獲益匪淺,要抓緊時間複盤消化。


    “上師隻謀東北一隅?”李處能襟懷坦蕩,既然決心投了上師,也就沒有顧慮。有疑問就要說出來,既是對上師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


    “東側一條邊。”阿布卡赫赫直言不諱。


    “忽汗河並非天塹。一旦西側大勢落定,東側似乎並不足與自保。”李處能明白了。雖然還不清楚這一條邊,南下延伸至何處。


    “這局棋,並非黑白雙方。大遼勢頹,卻是百足之蟲。大宋文弱,卻是國富民強。西夏固守河套,卻是苦戰勁卒。大金新立,攪亂一池春水,沒有數十年功夫,難斷鹿死誰手啊!”阿布卡赫赫站起身來,走出船艙,拾級而上。


    “固守東側一邊地,溝通各國,卻是弄潮兒!”阿布卡赫赫負手臨風,衣衫獵獵作響。寸頭根根直立,不因風力而飄搖。


    李處能跟在後麵,繼續詢問,“上師,此邊將延伸至何處?”


    “嗬嗬,比你的想象,要遠得多,大海不能阻攔。”阿布卡赫赫極目遠眺,天空蔚藍,大地烏黑。


    黑土地冒著絲絲白汽,穩步後移。遠處森林,雖然尚無新葉生發,卻是舒展了枝椏。


    春天來了,雪溶化了。


    半年多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黑色的原野啊!


    牡丹江兩岸尚未完全消溶,仍有殘破的冰層。濁濁洪流中夾雜著大塊的浮冰。勁風撲麵,還是有些冷冽,但已掩不住春意盎然。


    這條大船,船首狹而上昂,中部寬而船尾呈馬蹄形,三根桅杆掛了硬帆。


    不過此時風自正南方來,風帆未起。


    兩側船幫吃水處,各有六個巨大的輪漿,每個輪漿分了四名水手合力踩踏。


    類似於高太尉攻打梁山泊時所乘的“海鰍船”吧,此時的通用名稱為是“車船”,通過人力驅動船體兩側明輪木槳前進。


    宋代造船技術站在世界之巔峰,水密艙、平衡舵、減搖龍骨、船塢等技術領先西方世界幾個世紀。


    以走私起家的遼東高氏,造船能力也是非凡。


    此船長約十丈,寬約兩丈。甲板兩層,船頭另有第三層樓室。剛才的一局棋,就是在樓室內下的。現在阿布卡赫赫站在樓室之頂,離了水麵已近兩丈高。


    高家的造船大匠聲稱,此船排水量三百料,載重量一百料,應是大遼河運之最。


    “料”是造船的體積單位,一料為十立方尺。換算成重量單位,大概是排水量近百噸,載重量三十噸出頭吧。


    外行不指導內行,阿布卡赫赫放手讓大匠去做,隻在軸承和齒輪傳動方麵提了些建議。高家大匠向來以手藝傲人,並不須阿諛阿布卡赫赫。不過,聽到阿布卡赫赫的建議之後,高家大匠眼裏卻是大放異彩,這裏還可以用精鐵鍛造的?


    一班水手四十八人,船載兩百餘人。每個時辰換一班,正可晝夜不停地行駛。


    兩岸各有百餘騎隨行,左岸首領為謀克銜大隊長斡離不,右岸首領為謀克銜大隊長移敵蹇。


    說來也是古怪,一方是大遼邊陲最高指揮官的孫子,一方是女真都勃極烈的兒子,目下雙方雖然尚未開片,卻是死敵無疑。此刻在阿布卡赫赫的陣營中,兩人卻是相交莫逆,惺惺惜惺惺。


    當然,兩人早已知道對方的身份,話題中,不會提及遼金局勢罷了。或者心底裏,也是各有迷茫?


    見阿布卡赫赫登上甲板,斡離不和移敵蹇不約而同地舉手齊眉。


    這是阿布卡赫赫頒行的軍禮。手掌向前,五指並攏,上臂平,小臂斜,指尖微觸眉梢,目視受禮者。


    “阿布卡赫赫!”


    麾下阿布卡赫赫衛士卻是手持兵器,平臂前舉,武器垂直樹立。這叫持兵禮。斡離不和移敵蹇所行的叫徒手禮。持兵禮用於集體行禮。徒手禮用於單人行禮。


    阿布卡赫赫亦行徒手禮相還。與阿布卡赫赫同時還禮的是溫蒂。溫蒂白天多數時候都站在甲板上,秀發飄逸,皮甲上掛了露珠。矗在甲板上的長刀,閃著寒光。


    真是一對璧人啊!


    男子高大沉穩如山嶽,女子挺拔秀麗似瀑布……李處能不由自主地離得遠一些,在感覺語拙詞窮的同時,多少也有點自慚形穢。


    前方左側兩三裏之外,新建了一座村寨。百餘男子伴著十餘頭耕牛,正在犁田。眼見著大船及阿布卡赫赫衛隊過來,頓時扔了耕牛奔向岸邊。另有兩人跑向村寨,邊跑邊大聲喊著,“阿布卡赫赫!”


    “阿布卡赫赫!”


    下一刻,近千人從村鎮中湧出,大概是傾巢而出了,絡繹不絕地跑向河堤。到達之後,就不管不顧地下跪叩頭。


    阿布卡赫赫微笑著向眾人揮手致意。忽汗河此時水流湍急,船頭至岸邊在百步之外,李處能卻看到叩頭的老者眼含熱淚。


    希望的種子,即將撒在肥沃的原野上。


    這是五國部中某部的一個分支。嚴冬時節,五國部就開始了向忽汗河沿岸分散遷移。每隔數十裏,設一個村寨,每個村寨規模千人。


    遠遠望去,紅磚的寨牆壘起多高,寨內可見紅色的屋頂。


    阿布卡赫赫並不停留。車船過後,近千人沿著河堤奔跑。“阿布卡赫赫”的呐喊聲不絕於耳,漸行漸遠,終於不見。


    這個場景,每日能見到兩三次。也算是阿布卡赫赫親切接見了每一個胡裏改子民。


    李處能此時才恍然大悟,剛才的一局棋,居然弈出了天下大勢。白子貿然打入的黑邊,就是忽汗河以東區域吧?從越裏吉起,一直到忽汗城。


    這些村寨,就是阿布卡赫赫布下的棋子啊!何其牢固的一條邊線。


    阿布卡赫赫此行,一直向南延伸,終將突入中原腹地的吧?


    忽汗城,不是阿布卡赫赫的終點。


    蘇州呢?蘇州之南是渤海。阿布卡赫赫雲,大海不能阻攔。大海彼岸是大宋之登萊!


    好長一條邊……阿布卡赫赫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前方兩岸山勢漸高,河麵變得窄了些,水流更急。


    “咕咕——啾!”


    一隻雄庫魯徑直墜落在溫蒂的肩頭。溫蒂打開紙條念到,“有盜匪近千,據大黑山,以高麗流民為主。”


    此處已進入長白山脈。大黑山是長白山西域的一座險峰,已經離著忽汗城不遠。


    大遼在此地的邊陲,也就是忽汗城了。忽汗城以北,慣常是女真人的勢力範圍。高麗人和女真人數次征伐。有高麗人流竄至此,倒也不足為奇。


    不過,從今而後,此處換了主人。


    “命令穆遜,全部拿下。多用霹靂彈,生死不論。”


    於艮吩咐了一聲,溫蒂即寫了紙條塞回雄庫魯爪上的小鐵桶。


    雄庫魯振翅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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