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軀一震,倪天擇抬起視線朝練紅綾看去,眼中含著不加掩飾的戒備和困惑。[]


    “主子,不知您可曾聽說過名震青盧的葬書案?”練紅綾說著朝倪天擇投去短暫的一瞥,隨即繼續說了下去。


    “家母正是當時從倪府逃亡出來的下人,盡管草原並不允許與外族通婚,但家父還是力排眾議娶了家母,奴婢曾聽家母說過倪家的案子。”


    “既然你知道,那在下也不必多言,請回罷!”冷哼一聲,倪天擇神色陰翳,古銅色的臉上蒙一層淡淡青霜,黝黑的眸子裏滿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淡漠與疏離。


    “紅綾,把你知道的事情經過詳細說給我聽。”視線在他身上不著痕跡的掃過,殷荃抿抿唇,看向練紅綾。


    聽她這麽一說,倪天擇麵色一冷,遂站起身朝窗邊走去。


    朝他捏緊的雙拳瞥去一眼,殷荃衝練紅綾點點頭,後者蠕動了一下唇鋒後開口:“青盧倪府是濮陽城有名的仕途之家,家中三代皆是舉人,聽聞祖上更出過兩個狀元。家母曾經說過,倪家家主倪世軒乃是青盧縣遠近聞名的刑名師爺,不僅偵辦過許多無頭公案,


    也參與過許多重大的貪腐案件。上一任濮陽知府便是因了倪世軒的剛正不阿而丟了烏紗


    ……”說著,練紅綾頓了頓,目光不由自主便朝始終站在窗邊的倪天擇飄過去。


    看出她眼中幾不可見的猶豫,殷荃抿抿唇道:“你繼續說。”


    “是,主子。”微微頷首,練紅綾應聲將視線從倪天擇身上收回,繼續開口道:“家母說,倪老爺一生為人正直,卻因濮陽知府的緣故遷怒了當時嫁與京城權貴的濮陽知府的嫡妹,故遭奸人陷害,引來了滅族之禍。家母曾經告訴過奴婢,當日,若非倪老爺及時


    將家中奴仆遣散,否則也是難逃一劫。聽說那天倪老爺唯一的兒子恰巧不在府中,故逃過一劫。”說完,練紅綾原本平直的眉心微微蹙起,她看向倪天擇筆直的背影,唇線抿直,視線裏有擔憂也有同情。


    她的聲音很低,仿佛生怕被那抹站在窗邊的人影聽到一般。可即便如此,她的一字一句


    ,一言一語,都被倪天擇聽在耳中,記在心裏。練紅綾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似一把利劍,狠狠戳刺在他心口上,擰動著,攪拌著,將他心底塵封了許久的怨恨和悲痛給


    一並搗了出來。如同從地底噴薄而出的滾燙泉水,隻一下,便可致命。


    視線在倪天擇越發攥緊的雙拳上定格,殷荃蠕動了一下唇鋒,隨即起身朝他走近。[]


    “是什麽支持你苟活到現在?”她沒有安慰他,沒有任何溫柔的軟言細語,相反,她的聲線聽在他耳中更像流淌在寒冬雪原中的潺潺溪流,清冷刺骨。


    “苟活?!”冷笑一聲轉身,倪天擇身形聳動了一下,原本憨厚的臉上染一抹深可及骨的悲哀。


    他望她一眼,隨即朝內室走去,片刻後,他懷抱一個黑布包裹著的包袱從中走了出來。


    在殷荃眼前站定,他將包袱打開,隻見黑布開散,裏麵是厚厚一摞深栗色的靈牌。


    隻覺目光被刺痛,殷荃眉心皺起,一瞬不瞬的看著那一個個靈牌,仿佛看見了一具具枉死的屍骸在發出哀怨的悲鳴。


    咬住嘴唇,她深吸一口氣,將視線從靈牌挪到倪天擇身上,目光裏含一線柔和如春日陽光般和煦的淺芒。


    “你問我為什麽苟活?!這,這些,這些枉死的冤魂就是我苟活的理由!!”倪天擇說著將黑布從靈牌下用力一抽,隻聽“喀啦啦”一連串木板相碰的聲響,殷荃忽就僵在原地。哈日那則被他如此過激的舉動給生生嚇到,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練紅綾扶住哈日那的肩膀,將她抱在懷中,一雙黑眸一瞬不瞬在雙目通紅的倪天擇身上定格,視線裏含一絲毫不掩飾的悲憫。


    揚起視線迎上倪天擇悲憤交加裏含著抹怒意的雙眼,殷荃沉聲問道:“濮陽知府嫡妹嫁與的是何人?”


    “殷正廷!”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將那個名字從唇齒間狠狠擠出,倪天擇望住殷荃,情緒激動,以致他兩腮上的肌肉都有些微微抽搐了起來。


    殷正廷?!


    聞言大驚,殷荃隻覺腦中轟然一聲,緊接著便好像什麽知覺都沒有了。


    殷正廷?!!


    自己這副身體的親爹竟會是倪天擇的殺父仇人?!


    尼瑪,這狗血灑的未免太帶勁兒了吧?!


    聽了倪天擇的回答,練紅綾和哈日那兩人的神色也跟著一並變得微妙且複雜了起來。兩人幾乎是不約而同的朝她看去,而後者卻好像還在消化著他剛剛說出來的那個名字。


    “那個……”


    “主子!”耳急口快的哈日那一口喊住了殷荃,將她想要坦白的舉動給生生扼殺。


    一把將她拉到身邊,哈日那壓低聲音開口:“主子,您不能……”


    “無礙,這是他做下的孽,理應由他來償還。”殷荃說著捏了捏哈日那的手腕,隨即轉身朝倪天擇看去,攤手道:“你說的那個人,似乎就是我爹。”


    聞聲,倪天擇如遭雷擊般站定在原地,原本泛出不少鮮紅血絲的眼眶忽而張大,黝黑的瞳仁一瞬不瞬的瞧著她,連嘴唇也微微張開了一條幾不可見的狹窄細縫。(.無彈窗廣告)


    “倘若濮陽知府的嫡妹姓柳名如月,那你也不必找她了,她已經死了。”


    又是一道重量級的消息在耳邊炸開,倪天擇瞪住殷荃,已經完全不知道要做出怎樣的反應。


    柳如月……


    就是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


    害得他們倪家上上下下十六口人盡皆身亡,甚至連尚在繈褓中的嬰孩兒也不放過!


    他那可憐的弟弟,才剛剛幾個月大,就因為那禽獸不如的女人命喪黃泉!


    柳如月!死的好!


    死,得,好……


    清淚奪眶而出,倪天擇揚起刀鋒般棱角分明的下顎,原本攥緊的雙拳緩緩鬆開,掌心現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鮮紅血痕。


    “你流血了!”低呼一聲走上前來,練紅綾抓過他那雙強健有力的手腕,拉住他便想要


    朝外走,不想他卻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雙腳像膠著在地麵上一般,任憑她如何用力,他也是紋絲不動。


    “你方才說,殷正廷是你爹?”似是全未察覺身前的練紅綾,倪天擇收起視線看向殷荃,黑眸裏帶一點困惑。


    不知是由於這消息來得過於突然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此時的倪天擇神色有些懵懂,仿佛如夢初醒般總也惺惺鬆鬆的。


    他望住她,微微張開的唇鋒生出一絲輕顫。


    她回望著他,看出他的隱忍。


    “不錯。”深吸一口氣,殷荃淡淡應聲。


    她本就對殷正廷沒有什麽好感,當初,也是因為他沒有盡到一個父親應當盡到的責任,所以才令她這縷異世孤魂有機可趁。


    盡管他從來都不是直接的殺人者,卻比殺人者更可惡,更不可饒恕。


    若非他對柳如月的驕縱放任,真正的殷荃也斷不會年紀輕輕就帶著無限哀怨離開這個世界。


    她身為律師,始終相信著因果循環善惡有報。


    此時此刻,站在她麵前的倪天擇,便是最佳的證明。


    垂落視線望住眼前的人影,倪天擇隻覺胸中正湧動著一波又一波難以平複的強烈情緒。


    他甚至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來形容那種情緒,有憤恨,有悲痛,更有匪夷所思猝不及防。


    事實上,他在京城郊邊蟄伏許久,也設想過無數次手刃仇人的快感,他要用殷正廷和柳如月的鮮血和人頭來祭奠他們倪家上下整整十六條冤魂。那日思夜想的仇恨幾乎無時無刻都在他體內叫囂著,衝撞著,仿佛凶猛的狂獸般將他的五髒六腑攪和得一團亂,令他每呼吸一下,肺腑內都如撕裂般劇痛難忍。


    直到她拿著奇異的圖紙來找他時,他才從連夜不斷的噩夢中解脫。


    複仇,是他拋棄一切尊嚴活到現在的唯一目標。


    可當仇人的女兒站到自己麵前的時候,他卻在第一時間猶豫了。


    他,並不是一個嗜殺之人。


    望著她燦若星辰的黑眸,他發覺,事實上,那****夜夜折磨著他在他體內翻滾煎熬著的仇恨似乎隻會讓他陷入無窮無盡的痛苦。


    即便知曉了柳如月的死訊,他依然沒有得到所謂的大仇得報的快感。


    相反,那種從四肢百骸湧向胸腔內的情緒更像一種解脫。


    “倪天擇……”失神間,耳邊傳來殷荃熟悉的聲音。


    聞言,他黑眸微微一動,像是突然回神般,視線在殷荃和練紅綾兩人身上來回兜轉了一番。


    “倪家的人命官司,我接下了。”專注的瞧著他看過來的目光,殷荃一字一頓的說著。


    望住她,倪天擇眼眶微微張了張,卻是很快便恢複了常態。


    “倪家十六條枉死的人命,我會為他們為你討回一個公道。”殷荃的聲音始終沒有什麽波瀾起伏,聽上去與以往並沒有什麽區別。甚至連一絲同情和憐憫都沒有,她隻是安靜的說著,安靜的望著他,從容不迫。


    倪天擇看著她,原本抿緊的唇鋒先是微微蠕動了一下,緊接著又抿成直線,如此往複了許久,最終轉化為一句幾不可聞的長歎,飄起在眾人耳邊。


    “在下在此做琉璃工匠已有五年,五年前的案子,你要如何翻案?”


    “你在京城近郊蟄伏了五年,不就是為了翻案的一天麽?”


    並沒有回答倪天擇的問題,殷荃勾勾唇,反問了一句。


    聽她這麽一問,倪天擇冷硬的麵龐終於生出了一絲鬆動。


    “當日和你在一起的,可還有別的什麽人?”


    倪天擇心中一驚,看著殷荃的視線變得越發深邃起來。


    見狀,殷荃朝一旁的哈日那和練紅綾投去極為短暫的一瞥,遂沉聲道:“你可以隻說與我一個人聽。”


    聽罷,他神色間的驚怔赫然淡去幾分,原本抿直的唇線略微張開了一條縫:“也罷,姑娘若有心加害於我,也不會等到現在。”


    他說著,仔細將門窗關好,隨即回轉身形朝身後的三人看去,繼而開口。


    出了京城,夏侯嬰視線專注的看著地圖,眉宇間生出一抹淡淡思慮。


    各州各縣上報的災情當中,邱成縣不是受災最嚴重的縣城,後果卻是最為嚴重的。


    這當中,定有什麽原因延誤了奏折的遞呈……如此,才釀此大禍。


    視線在地圖上交錯的藍黑兩色線條上來回掃視,夏侯嬰緋紅的薄唇微微抿緊,神色顯得頗有些沉重。


    如是暗忖著,他伸手撩起四方形窗口的簾子,朝駕馬的衛鈞道:“此處距離渡口有多遠?”


    “不遠,就五裏。”衛鈞答。


    “棄車騎馬,我們改走水道。”沉聲吩咐了一句,未及夏侯嬰說完,馬車便很快停了下來。


    他跳下馬車,幾步走到車頭,而衛鈞已經牽著韁繩候在了那裏。


    夏侯嬰策馬離去後約莫半個時辰,顧樓南及其心腹也已經追到了馬車邊。


    未及幾人靠近,隻聽“轟”一聲巨響,馬車竟突然自爆,四散飛射的碎片如影似電,鋪天蓋地般朝著顧樓南等人罩了下來。


    望著那一地的焦黑,穿一身濃黑錦袍的顧樓南鳳眸微挑,原本微微抿起的唇角徑自浮現


    一絲邪惑的笑意。隨即收韁調轉馬頭,朝著來路的方向揚鞭而去。


    聽完倪天擇講述的來龍去脈,殷荃搜腸刮肚也難以用言語來形容此時此刻那種除了“震驚”再也沒有任何詞語能夠表達的情緒。


    她望住他,一言不發的握住了他的雙手,在短暫的沉默後緩緩開口:“除了你那逝去的師父之外,可還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不,師父過世後,老家的房子已經被我燒毀,而後便來到了這裏,那之後到現在已有五年之久,當時涉案的官員也大多請辭,無人知道我的身份。”搖頭,倪天擇沉沉應聲。


    “好,倪家的冤案,我會為你討回一個公道。”說罷,殷荃重重捏了一下倪天擇的雙手,隨即正欲鬆手,卻被他反手給握住。


    隻見那張古銅色的麵龐上逐漸凝聚起一抹複雜的情緒,殷荃抿抿唇,並沒有拒絕他掌心


    傳遞過來的溫度。


    “多謝殷姑娘!多謝!”他的目光誠摯卻染一抹難以言說的悲痛,那是一種在絕望過後重獲新生的激動,是一種長久積壓後的完全釋放。


    她望住他,望著那雙不染塵埃和怨怒的澄澈黑眸,一時間胸口竟生出一抹擁堵和酸澀。


    縱使她處理過無數的民事刑事訴訟,見過形形色色的當事人,可當她看到因背負了家族冤案而變得堅毅卻也脆弱的七尺壯漢時,心髒還是為此狠狠的震顫了。


    從琉璃作坊裏出來後直到走回昭陽城,殷荃的手腳始終是冰涼的。


    哈日那與練紅綾兩人雙雙跟在她身後,這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兩人都因倪家的事而頗有些情緒低落,隻顧悶不吭聲的邁著步子,卻沒瞧見遠遠騎馬過來的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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