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


    丫鬟甲小心翼翼地喚,她的聲音輕得像貓兒叫,一聲一聲的直撓人。


    “怎麽了?怎麽了?”淩妙妙一個翻身驚起,呼啦一下掀起了帳子,頭發亂七八糟地支著,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嚇得丫鬟後退了幾步。


    “沒……沒什麽大事。”她結結巴巴解釋,“老爺說柳公子慕小姐他們在前廳吃茶點,讓你去陪他們玩兒。”


    淩妙妙“哦”了一聲,揉著惺忪的睡眼,呆滯地坐了一會兒,才慢騰騰地起了床。


    象牙梳子沾了泡著花瓣的清水滑過黑發,梳到了原主那些因為日夜長籲短歎而枯黃分叉的發梢,便纏住了,丫鬟甲抓了一把香膏細細按摩。


    一瞬間濃香撲鼻,淩妙妙打了個噴嚏:“哪兒這麽麻煩?剪了就是了。”


    丫鬟甲大驚失色:“這……這怕是……”


    “來來,我來。”她在抽屜裏尋著一把剪刀,從丫鬟甲手裏奪過頭發來,哢嚓哢嚓剪了一圈,零碎的發梢交錯著落在妝台上, “有舍才有得,剪了它才能長得好,別太寶貝這些頭發了。”


    淩妙妙放下剪刀,像沾了水的小狗似的,飛速地甩了甩頭,抖掉了衣服上的碎發後,再次發起呆來。


    鏡中人眼皮有些腫,微微耷拉下來,顯得有些呆滯。


    “小姐昨晚沒睡好嗎?”丫鬟小心翼翼地問。


    “也不是。”淩妙妙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角。按理說昨夜是她和慕聲友好相處的第一步,應該睡得香甜又美滿才對。


    偏偏一閉眼就被噩夢纏繞。


    噩夢裏,火把倒映在明鏡兒一般的池塘裏,熱氣炙烤著人的臉,門口跪著一排又一排衣衫不整的人,臉上滿是汙泥,幽幽的悲泣此起彼伏,渲染了整個天地。官兵拿女孩子,都是扯著頭發的,她們雙手反剪身後,被迫踉踉蹌蹌地走著,像是被拖著的破麻袋。


    哭聲滔天。掙紮的人像是被扔上秤的魚,瘋狂甩動尾巴,下一秒就被大刀砍了頭去,腥熱的血噗地湧出,聚在劊子手的靴子旁邊,他抽腳離去的時候,靴子底發出了吸滿水的咯吱聲。


    很多個木箱子一堆堆累起來,有的開口了,露出沒釘死的木條底下一點晃人眼的華光,是一支顫動的蝴蝶釵,翅膀支了出來,無人欣賞。遠處的馬兒打著響鼻,瘸腿的士兵準備將箱子搬到馬車上,讓一個強壯些撞到了一邊去,兩人廝打起來。


    夜幕閃著紅光,人人像熱鍋上的螞蟻。或瘋狂,或死去。


    妙妙看著丫鬟尚長著細絨毛的臉。收水鏡的那天晚上,這小丫鬟嚇得牙齒打顫,臉色鐵青,這會兒,又恢複過來,紅彤彤的像個蘋果,年輕的生命是有韌性的。


    “你多大了?”


    丫鬟有些疑惑地呐呐:“十四歲。怎麽了,小姐?”


    在噩夢裏,妙妙看見她的臉了。十四歲的小姑娘,在那個混亂的夜晚,讓人糟蹋以後掐死了,扔在泥地裏,瞪著那雙大眼睛。


    這正是《捉妖》裏沒有寫出來的,“淩虞”一家的最後結局。


    那時候,淩虞在哪裏呢?過了青竹林,還是到了杏子鎮?她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家,以及被她遠遠拋在背後的這些人,最後都麵對了怎樣的命運?


    她垂下眼簾:“沒什麽,走吧,上花廳去。”


    “任務提醒:任務一,四分之一階段後續:要求您繼續在角色【慕瑤】在線時增加與角色【柳拂衣】的親密度。提醒完畢。”


    驟然收到提醒,淩妙妙嘴裏的餅都變得索然無味。


    “呸。”她小心地吐在手帕裏。


    “不合口味嗎?”柳拂衣笑著喝茶,好心地將妙妙的茶杯推過去。


    “我看,淩小姐是沒睡醒呢。”


    慕聲似笑非笑地開了口,同樣是四更天睡下的人,他的臉色竟仍然白裏透紅,眼底下連一塊青也看不見。


    觸到慕聲那雙黑眸,淩妙妙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一瞬間火光與幻影再次席卷而來,胃裏開始翻湧。


    淩虞被抄家,和眼前這少年脫不開幹係。


    慕聲看見她麵色蒼白地猛灌了一口茶,對他愛答不理,轉向了柳拂衣,軟軟弱弱地問:“柳大哥,我臉色是不是很差啊?”


    她全神貫注,眼中灼灼,慕聲的神色僵了片刻。


    花廳裏隻有妙妙陪著主角團,郡守爹一早忙著處理政務去了,他的原話是,年輕人與年輕人才好聊在一處,他老了,總是接不上話,惹客人尷尬。


    事實上,妙妙知道,郡守是有意多留這群能人異士住一段日子,以免郡中再遇見什麽棘手的妖物時求告無門。而他不好以身份壓人,就將重任交給了寶貝閨女。他期望妙妙能與他們打成一片,最好能攀上幾分交情。


    “唔,是不太好。”拂衣仔細端詳她一下蒼白的臉,微蹙眉頭,“哪裏不舒服?”她二人靠得極近,當他低頭俯視時,便構成一個有些曖昧的角度。身負男主光環的柳拂衣氣質獨特,這樣凝神盯著人看,足夠大姑娘小媳婦羞紅臉。


    妙妙大膽回視過去,放任自己的臉上帶上紅暈:“我就是……夜裏睡不好。”


    透過柳拂衣的肩頭,她看到慕瑤喝茶的姿勢頓了頓,抬起那雙冷清的眼,警惕地往這邊看過來。


    妙妙又靠拂衣近了一些,嚅囁道:“就是收鏡妖那一次之後,我每晚都做噩夢。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以致於柳拂衣不自覺地要再湊近一些去聽。


    慕瑤微微蹙起眉頭。


    聽聞“鏡妖”二字,柳拂衣麵色一凝,端詳她半晌,安撫道:“淩小姐是普通人,可能是受了大妖的影響。”他從懷中掏出一枚鼓鼓的素白錦囊來,“裏麵添了艾草和忘憂,可以安神,淩小姐不妨試試。”


    淩妙妙搶過來就死抓著不放手,還要楚楚可憐地推辭,“我真的可以拿嗎……”


    柳拂衣哭笑不得:“可以。”


    淩妙妙做了個一把揣進懷裏的動作,抑製不住上翹的嘴角,“那我真的拿走了?”


    “拿去吧,送給淩小姐了。”慕瑤的聲音淡淡的,目光直射過來,“要是氣味不喜歡,我這裏還有。”


    淩妙妙心裏暗笑,這屋裏氣氛尷尬非常,隻有柳拂衣一人渾然不覺,坦坦蕩蕩地正常言語。


    女人的直覺很準。再神經大條的雌性生物,都會對自己的配偶周圍的任何雌性產生微妙的敵意,她們不自覺地豎起毛發,警惕著所有的溫柔陷阱。雖然慕瑤言談自如,但她此刻已是渾身緊繃:緊緊捏住杯子的指節出賣了她,靠近指甲的皮膚幾乎被擠出個窩來。


    慕聲則像慕瑤懸在窗邊的晴天娃娃,有些情緒慕瑤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就能先一步察覺。因此,他望向妙妙的眼神,也帶上一抹幽深。


    “慕姐姐也有香囊嗎?跟柳公子是一對的?”妙妙將柳拂衣的香囊捏在手裏把玩,好奇地問。


    欺負人也不能太過火。她原意是想開個玩笑,讓慕瑤紅個臉,也好揭過這尷尬的一頁,不至於為了刷親密度,讓小情侶產生矛盾。


    可淩妙妙畢竟沒有感情經曆。她哪能料想到,一句隨意的調侃聽在慕瑤耳中,莫名其妙地帶上了不懷好意的試探,她被激起了宣示主權的雄心,一個“是”字已經到了嘴邊——


    “不是。”慕聲故意答道。


    “這倒不是,捉妖人身邊一般都會帶幾枚這樣的香囊,以驅離邪物。”柳拂衣幾乎是在同時一本正經地解釋。


    淩妙妙一時傻了。好尷尬,怎麽辦?


    慕瑤的臉色由白轉紅,又轉白,“蹭”地站了起來,“我先回去了。”


    “阿姐,我送你回去。”慕聲巴不得這樣的結果,緊跟著慕瑤,笑得好似三春花開,眼裏綻放出華光來。


    柳拂衣坐直朝著慕瑤的背影望去,眼中擔憂,卻轉過來麵對著妙妙。


    “你快去吧柳大哥,多謝你的香囊了。”妙妙非常乖覺地為他讓開一條路。


    柳拂衣卻不走了,他修長的手指挾出一枚無字的符來,拿過妙妙手上的香囊,將其疊成小塊,塞了進去,“這是我的符紙,有我的氣息。如果噩夢是邪物作祟,一覺察到它,就不敢來纏你了。”


    淩妙妙被男主角的仁義感動了,小心翼翼地捏著香囊的開口,生怕將其碰壞了:“多謝柳大哥……”


    柳拂衣一笑,這才抖袍而去:“我去看看瑤兒。”


    人跡罕至的西廂房外,一道人影走過池邊。暮春的風吹過池塘,吹皺一池春水,柳條隨之款擺,有一枝溫柔拂過少年人俊俏的臉,被他一把折去。


    含著綠芽兒的柳條捏在手裏打了個轉,轉眼被毫無留戀地丟進池子,沉進了淤泥裏。


    慕聲心裏煩得很。


    “阿姐,我看那淩小姐對柳拂衣有意。”


    “別胡說。”當時,慕瑤坐在床上,的神色淡淡的。


    阿姐心亂了,他自是得意,添油加醋,“我看那柳拂衣也不討厭淩虞。”


    “阿聲。”慕瑤蹙眉,“你要是閑得很,就去練練術法,別在我跟前晃蕩。”


    “阿姐別生氣。”他放軟了語氣,“我隻是擔心,萬一柳拂衣他……”


    “拂衣不是那樣的人。”慕瑤打斷,她眼裏澄澄明明,一絲懷疑也沒有。


    他就是討厭阿姐對那個人這樣的信任。


    風吹起他柔軟的額發,吹來蝴蝶般翩飛的一抹黃,慕聲伸手一抓,是一片殘缺的黃紙,上麵的殷紅字符隻能看見個角,辨不清是什麽字。


    他的神色猛然變了,這是柳拂衣的符紙。


    那紅色的不是丹砂,而是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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