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寶羅紗帳裏猛地坐起一個嬌小的身影,一頭黑發披散在繡著了大片玉蘭的素白寢衣上。


    宮女從寢殿角落小跑過來,隔著帳子問,“帝姬,您怎麽了?”


    少女一雙柔嫩的手放在自己脖頸上,手指微微發抖,“佩雲,有人要掐死我……”


    紗帳撩開,一張素淨溫婉的臉探進來。還好,床上隻有專為夏天準備的蠶絲被,皺巴巴地攢了個團。尊貴的帝姬抱膝僵坐著,拚命在脖頸前虛抓著什麽,眼裏滿是恐慌。


    佩雲見她衣領下露出的皮膚被手指撓出幾個紅印,急忙將她的手拉開:“帝姬別怕……做噩夢了而已。”


    端陽帝姬長長地吐了口氣,仰躺在床上,披散的頭發壓在身子下麵,嬌容上滿是疲憊。


    室內三個角落擺放了雕刻精美的大鼎,鼎內放著大塊的堅冰,正徐徐向上冒著白氣。即使外麵的驕陽似火,鳳陽宮裏仍然有陣陣穿堂風,陰涼舒適。


    佩雲扶著紗帳:“帝姬,要梳妝沐浴嗎?”


    床上人翻了個身,眉頭微蹙,姣好的臉上露出一絲不耐:“梳妝?今天有什麽事?”


    “下午趙太妃要去興善寺祈福,想讓帝姬作陪……”


    話音未落,端陽帝姬瞳孔緊縮,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脊背緊緊靠住牆壁,渾身顫抖:“本宮不去興善寺!”


    “帝姬……”佩雲嚇了一跳,“可這不是三天前拜謁太妃時說好的嗎?”


    端陽耳邊仿佛又回蕩起那個詭異的聲音,一聲聲在她耳邊呼喚:“神女……”


    “誰在說話?”


    寺院內古樹參天,青石板下滿是青苔,風吹葉落,發出簌簌聲響,簷角上懸掛的青銅鈴鐺顫動著。


    “神女,快隨小人來。吾等候您多時了。”


    周邊的場景飛速變化,寺中翹起的簷口飛速變作密林,又到了大片荒地,山巒如波濤般起伏,綠油油的麥田一望無際。最後,又回到了殿宇連綿的寺內。


    “這是在做什麽?”她環顧四周,與她初來時別無二致,隻是天色很暗,天空仿佛被人用一張巨大的布蓋著,密不透風的,周遭一片死寂。


    “方才神女所在位置不對……現在對了。”


    “你是誰,為什麽叫我神女?”


    那聲音笑起來,隨即起起伏伏跟上了無數道笑聲,這些笑聲有的渾厚,有的蒼老,有的稚嫩,竟有百十人之多。


    她倒退了一步,回頭望去,地上竟然密密麻麻跪滿了人,他們姿態虔誠地伏在地上,仿若將她奉為神明:“神女已至,儀式開始。”


    再然後……


    端陽猛地閉上眼睛,不願再回憶起那場麵,語氣裏滿是怨憤:“自打本宮跟母妃去了興善寺,回來便開始總做噩夢,我不想再去那個鬼地方了。”


    佩雲斂了笑:“帝姬慎言!佛祖勸人向善,去一趟寺中,能滌蕩塵埃,隻有撫平心緒之效,怎麽會致使人做噩夢呢?”


    此時宮中信佛已成潮流,天家妃嬪不論品階高低,身份尊卑,一律自發吃齋念佛,每年花一大筆開支在寺廟裏,比誰更虔誠。而這股風氣,正是由她生身母親趙太妃帶起來的。


    誰都能說,做女兒的不能說。


    端陽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梳妝吧。”


    “端陽帝姬,本名李淞敏,先帝寵妃趙氏之女,今上胞妹,深得聖寵……”妙妙搜腸刮肚地想著原書中的劇情,被慕聲開口打斷。他眼中譏誚:“你說的這些,哪個不是眾人皆知的?”


    妙妙怒而反駁:“你這麽厲害,倒是說點兒新鮮花樣出來?”


    “派你出去打探消息,就收回來這麽些廢話……”他打量妙妙半晌,“你到底有什麽用?”


    “好了阿聲。”慕瑤淡淡地放下茶杯,責怪地看了弟弟一眼,“淩小姐沒有自己的暗線,別再折騰她了。”


    連慕瑤都看出來了,最近這兩個人之間有點反常。


    從前倒是貌似很和諧,可這幾天就像火/藥桶碰上了火星子,動不動就互相譏諷,還是口齒伶俐的淩妙妙獲勝居多。而慕聲,她似乎從沒見過他如此……明顯地欺負一個女孩。


    他硬帶著不識路的妙妙走到繁華的街市上,兜了幾個圈子,將她一個人丟在人群中,自己抽身而退。隔幾個時辰,才回街上,將無助徘徊的人領了回來。


    他讓淩妙妙一個長在深閨的小家碧玉去市井間打探,被那些豐乳肥臀的婦女諷刺刁難了一個下午,回來時都還是灰頭土臉。


    她雖然不喜歡淩妙妙,但也不希望她出什麽危險。慕聲屢教不改,就像瞬間退化十歲,絆在這個坎兒上過不去了似的,倒令她有些頭痛。


    休戰。妙妙白了慕聲一眼,趴在客棧的紅漆木桌上。


    陽光從半斜的格窗投射進來,外麵是長安外郭繁華的街道,人來人往。


    拂衣從吱呀作響的二層踏步上來,見慕聲與姐姐坐在一邊,便走來坐在妙妙身旁,喝了一盞茶水。


    “怎麽樣?”慕瑤探身。


    “下午趙太妃將帶著端陽帝姬去興善寺拜佛,到時我們跟在暗處……”


    慕聲冷笑一聲:“這趙太妃是不是以為,拿了慕家一塊玉牌,就可以把我們當卒子用了?”


    捉妖世家慕家一生為百姓福祉奔走,從不為榮華停留,也不會聽從高位者號令,除非此人手上有慕家的玉牌。


    手上有這塊玉牌,就可以調動慕家人前來鏟除妖邪,天南地北在所不辭。因此,這玉牌很珍貴,統共三塊而已,都給了曾有恩於慕家的人。


    趙太妃手上就有這麽一塊,慕瑤說不清這令牌的來頭。


    聽了慕聲的話,慕瑤的神色明顯不悅:“既然覺得我們不登大雅之堂,何必大老遠請我們來?”


    慕聲笑著看向柳拂衣,熟練地禍水東引:“那就要看柳公子究竟是如何交涉的。”


    當今天下妖物橫行,宮中不缺捉妖驅鬼的方士。這些方士宛如金絲雀,終身待在宮城內為帝王家服務,鮮少出來拋頭露麵。


    捉妖人相輕,宮中方士們看不起宮外捉妖人,認為術法最高造詣在欽天監,捉妖世家都是野路子。


    自然,出身捉妖世家的姐弟二人也看不慣那幫養尊處優又沒本事的方士。


    “阿聲不要誤會。”柳拂衣從容解釋道,“欽天監豈是後妃隨便能夠調用的?想必她是遇上了什麽難事,希望自己暗中處理,不想驚動陛下。”


    慕瑤點點頭,直入主題,“聽說端陽帝姬自從十八歲生辰那年去了一回興善寺,回來便夜夜噩夢纏身,的確有些奇怪。”


    柳拂衣默然望向窗外,目光仿佛透過重重樓宇,到達那一片連綿不斷的寺院古刹。


    因趙太妃信佛,具有強大的帶動效應,這股浪潮轉瞬就席卷了整個權貴階層,乃至整個都城。


    “物極必反,穢物最愛趁人瘋狂時伺機而動。”


    他的眸中泛出一絲深沉的憂慮。


    淩妙妙貼在冰涼的牆根上,插不上嘴,伸出筷子夾向盤子裏的葫蘆雞。


    長安葫蘆雞久負盛名,雞皮炸得又酥又脆,油而不膩,金黃的薄薄一層,自然地與雞肉剝離開,令人垂涎三尺。


    不料挨住雞的瞬間,橫空伸出一隻筷子,架住了她的,抬頭一看,看見慕聲笑吟吟的臉:“淩小姐,你都吃了半隻雞了。”


    驟然被這麽說出來,淩妙妙漲紅了臉:她這一路上,除了不停地給柳拂衣製造麻煩刷存在感,就是在主角團緊張討論案情的時候,在旁邊吃吃吃。


    雖然是劇情需要,可確實是……


    覺察到慕瑤和柳拂衣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訕訕收回手去。慕聲的筷子卻不停,夾起一隻酥脆金黃的雞翅,輕柔地放進了她碗裏:“怎麽不吃了?我記得淩小姐喜歡吃雞翅啊。”


    他眸中笑意宛如一汪春水,淩妙妙感覺自己被噎住了。


    自從慕聲請她急流勇退被拒絕後,他的絆子使得是越來越順手了。


    那天他強行帶她到早市探聽消息,巧言令色地蠱惑了一群賣魚買水果的大媽,將她往人群裏一推,轉身就沒影了。


    那群胸前波濤翻滾的阿姨氣勢洶洶地將她團團圍住,問的全是:“那唇紅齒白的小郎君多大了?婚配否?去哪了?你是他什麽人?”


    等她裝瘋賣傻地掙紮出來,頭發都亂了,走在路上,活像是被搶劫過。而慕聲站在路邊,遠遠遞她一麵鏡子,笑吟吟地邀請她看看自己的尊容。


    妙妙歎了口氣。


    柳拂衣的表情卻異常欣慰,他鼓勵地拍拍她的肩膀:“妙妙,阿聲給你夾的,快吃啊。”


    他甚至還拉著一頭霧水的慕瑤站了起來:“瑤兒,走,隨我一起結錢去。”


    一頭霧水的慕瑤被他扯著走遠了。


    慕聲無聲無息地坐到了她旁邊,睨著她的臉:“好吃嗎?”


    “這一路上你都不嫌煩嗎?”妙妙無趣地扒拉了兩下雞翅。


    慕聲的笑意味不明:“淩小姐有趣極了,我怎麽會覺得煩呢。”


    妙妙哼道:“不就是又知道你一個秘密嗎——公平起見,那我再告訴你一個好了。”


    少年的表情凝固了片刻:“……別再提你的葵水。”


    “這次不是葵水。”妙妙湊近了他,柔柔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我十五歲的時候胸圍隻有兩尺五……一年時間裏,長了好多。”


    慕聲順著她的脖頸往下望,下意識地想看看那“長了好多”是個什麽程度,不想她立即雙手護在胸前,一下子躲遠了他,斜睨過來,字正腔圓:“往哪兒看呢?不知羞!”


    “……”


    周圍的嘈雜聲驟停,長安城的大爺大媽叔叔阿姨停止吃酒,無數譴責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像淩遲的刀子。不多時,指指點點的聲音響起來:


    “長得挺好看的,不想是個登徒子。”


    “人不可貌相,越是這樣的,越是……”


    “就是……”


    “哢噠。”一個彪形大漢如同一道黑雲湧過來,將腰間佩劍往桌上重重一拍,擋在淩妙妙身前,對慕聲橫眉冷對,“我們長安風紀尤好,由不得你在此撒野。”


    慕聲望著他的手指,黑潤潤的眼眸中幾乎要冒出火來。


    大漢也冒火了:“你還敢瞪我?”


    慕聲冷冷瞥他一眼,沒有回應,站起來,徑自往大漢背後看,壓著火氣道:“淩妙妙,出來。”


    “哢噠!”大漢猛地一拍桌上的劍鞘,直拍得桌子都要抖三抖,“小子,你可不要太囂張。”轉身對淩妙妙安撫道,“姑娘,你別怕,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們長安人都是你的鄉裏鄉親,大哥給你做主。”


    淩妙妙心裏幾乎笑岔了氣,從那雄壯的身影背後探出個腦袋,真誠地笑道:“多謝這位大哥……您誤會了,我們一起的,他……他跟我玩兒呢。”


    “真的?”大漢狐疑。


    “真的。”妙妙點頭。


    素不相識的俠義大哥拎起那把沉重的劍,安慰地拍了拍她,一步三回頭,每回一次頭,就要指著慕聲的鼻子罵一句:“給我小心點。”


    “一看你就一肚子壞水”


    “休在長安撒野!”


    “再讓我看見一次打斷你的狗腿!”


    慕聲麵無表情地目送那凶猛的抨擊遠去,將目光轉向站在一旁憋笑憋得直發抖的淩妙妙,她臉上十分嚴肅,杏子眼裏寫滿了無辜:“真沒想到,長安百姓實在是太熱情了。”


    “……”慕聲的臉色變了又變,咬牙轉身,“不早了,走吧。”


    這人從不是個軟柿子,找到機會就要反將一軍,目的不明,捉摸不透。偏偏,刀槍不入。


    還是再容留身邊觀察觀察。


    身後的少女紫藤色裙擺一旋猶如木槿花揉開了花瓣,猶自喋喋不休:“對了,倘若我泄露你的秘密,你大可也將我的秘密說得眾人皆知唄……你走那麽快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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