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妙妙坐在慕聲床邊, 攪了攪碗裏的藥, 心血來潮舀了一小口嚐了嚐, 整張臉頓時皺成一團:“呸呸呸——”


    慕聲滿臉複雜地看著她:“那是我的藥,你喝什麽?”


    “我不得試試溫度嗎……”張嘴抱怨時, 她的舌尖還是麻痹的, 那股澀然的味道在她嘴裏繚繞不去,忍不住將藥碗墩在桌上, “不行,這藥不能喝。苦死人了。”


    “怎麽不能喝。”他端起來剛準備一飲而盡,突然頓了頓,手一抖,將碗又放回了桌上。


    “怎麽啦,”淩妙妙瞬間緊張起來, “你手也傷了?”


    少年摸著自己的手腕, 頓了一下,才低著頭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沒記得他手上有傷啊,難道他在裂隙下麵拉她的時候太用力, 拽脫臼了……


    淩妙妙瞅著他的袖口, “傷哪了?”


    他沉默幾秒, 耳尖有些發紅:“說了你也不知道。”


    她頹然歎口氣,蔫搭搭地端起碗來, 勺子湊到他嘴邊:“那你下午得叫慕姐姐來看看。現在先這樣湊合湊合吧。”


    慕聲低下頭,非常湊合地喝了藥。


    室內一時安靜無聲。


    喝了兩口,他忽然垂著眸開口:“我頭一直扭著, 好累。”


    “……”淩妙妙無語地望著他,簡直不能想象一個人隻用動動下巴頦低頭喝藥也能覺得累,“我手舉著還酸呢。”


    他望她一眼,言簡意賅:“你往裏坐些。”


    淩妙妙低頭一看,自己的膝彎都已經抵著床沿了,再往裏……


    索性將兩隻鞋一蹬,直接盤腿坐上了床,都已經上來了,才覺得自己有點過於不客氣了,延遲地補充一句:“不介意吧?”


    慕聲低著頭看著她手裏的碗:“……別廢話。”


    淩妙妙扭了個身,慢慢挪到了他旁邊,他向裏移了移,給她讓了個位置。


    “這樣果然舒服多了。”淩妙妙喟歎一聲,摩拳擦掌,幾乎是正對著他的側臉,勺子伸過去,他嘴猝不及防一閉,藥汁直接傾灑出去,從嘴角,順著他脖頸往下流。


    “哎——”她眼疾手快地抓起床邊手帕接住了下滑的藥汁,順著他的脖頸一路擦上去,擦到了他嘴邊,幹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恨恨道,“你還說我嘴漏,我看你才是真漏,該進水的時候閉什麽閘呀?”


    她的四根手指摁住手帕,白色手帕上是他瀲灩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睫毛纖長。


    四目相對,淩妙妙底氣都有些不足了:“你……你是不覺得這藥太苦了,喝不下去?”


    “……”他的睫毛微微一顫,望著她臉不說話。


    她將藥碗放在桌上,一手捂著他的嘴,另一手飛快地從懷裏掏出個紙包,單手展開,拈起兩顆黏連的蜜棗塞進他嘴裏,隨即再次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抗拒地吐出來,半晌,歪頭問,“甜麽?”


    少年的手輕輕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移開絹子,他已經默然將棗咽了下去。


    淩妙妙擦擦手,再度端起碗來,循循善誘:“良藥苦口利於病,慕姐姐親手給你抓的愛心方子,你還不快點喝完?”她微微張嘴,發誓自己對幼兒園的小弟弟都沒有這麽耐心,“啊——”


    他望定她微張的唇,半晌,吐出一個字:“甜。”


    “……”


    一口氣噎進肺裏,淩妙妙想摔碗。怎麽會有人反射弧這麽長?


    慕聲這次喝藥,喝得十分不順利,一勺藥他要分三口咽下去,催他,他便垂下眼睫,淡淡說:“燙。”


    “我剛嚐過了,不燙。”淩妙妙恨鐵不成鋼,勺子幾乎懟在他嘴唇上,恨不得給他灌下去,“要不,要不你自己吹吹……”


    “……”他看看藥,複又看她一眼,那眼神充滿譴責,看得淩妙妙都有些過意不去了,隻得對著窗口吹進來的涼風又耐心地晾了十分鍾。


    再喂,他還是時不時閉口,弄得藥汁橫流。


    “你怎麽連喝藥也不會呀。”淩妙妙惱了,憤憤展示沾滿褐色藥汁的手帕給他看,晶亮的杏子眼氣鼓鼓地瞪著他。


    慕聲望她一眼,沉默了半天才開口,眸中神色委屈:“太苦了。”


    她沒話反駁,想想剛才的味道,這藥確實難以下咽,隻好默然再喂,一腦門的汗又被風晾幹了。


    一碗藥喝完,足足用了三刻鍾,她等得沒了脾氣。


    收了碗,活像打完一場仗,揉揉酸痛的手腕,才想起來什麽:“對啦,我的收妖柄……”


    慕聲聞言,從左腕上卸下她的那隻收妖柄,抬頭一看,卻怔住了。


    她手握成拳,露出纖細皓腕,伸到他眼前。


    她下意識的動作,竟然不是伸手去接,而是……要他戴。


    他躊躇許久,目光不住地被她的手腕吸引,腕側的骨節微微凸起,皮膚光滑細膩,微微透出一點青色血管,向上的整個小臂,都是白皙柔軟,隱在挽起的孔雀藍袖口深處。


    他躊躇了半晌,還是沒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淩妙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被他抓住了手,隨即感覺到他的指腹貼著她的手腕,來回摩挲了幾下,弄得她手上發癢,心頭也仿佛有隻爪子在撓。


    那感覺,簡直就像小孩子抓住了新玩具……


    愛不釋手。


    她腦海裏蹦出這四個字的刹那,渾身一個激靈——怎麽能產生這麽荒謬的錯覺。


    慕聲也猛然撤回手去,目光似乎無處安放。


    淩妙妙還懵懂地伸著手:“剛……剛才這是?”


    他手裏捏著收妖柄,睫毛抖動,語氣卻很平穩:“沒什麽……怕套不上,量量尺寸。”隨即,拉過她的手腕,飛速套了上去,沒再看她一眼。


    淩妙妙心裏一虛,捧了捧自己的臉頰,又比比手腕,嘴裏嘟囔:“我最近的確是胖了些……但也不至於到套不上的程度吧。”她頓了頓,戳他,“那你上一次怎麽沒量?”


    “……”


    他停頓一秒,驟然拉開被子躺了下去,翻身朝著帳子裏,遠遠地躲開她,“你回去吧。”


    “啊?”


    “你走吧……我要睡了。”


    十娘子纖細漂亮的十指執著茶壺,顏色澄清的茶水拉成一線,倒進慕瑤的茶杯。


    “多謝。”慕瑤望著她姣好的側臉,頓了片刻,語氣柔軟下來,“先前是我猜測不實,對你多有誤解……抱歉。”


    桌上擺著四道小茶點,精巧細致,都是當家主母親手製作,親自擺盤。她作為李夫人,持家井井有條,無可挑剔。


    十娘子濃密的睫毛像忽閃忽閃的小扇子,低而甜潤地笑道:“我還是一次聽聞捉妖人像妖物道歉。”


    慕瑤神色認真而誠懇:“我慕家有家訓,斬妖隻為衛道,保百姓安定,絕不無故濫殺。”


    十娘子頷首,語氣溫柔:“捉妖世家慕氏光風霽月,嗯,我略有耳聞。”


    柳拂衣也道:“我也欠你一個道歉,對不住。”


    十娘子笑了:“謊言終歸是謊言,總要有戳破的一天,我本是妖,藏得再好,也會露出馬腳,怎麽怪得到你們?一切塵埃落定,反倒安心了。”


    她將盤子裏裝飾的薄荷葉片耐心地擺好,許久才低眉道:“隻是我有一個疑惑,藏在心中許久……”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不妨說說看。”


    十娘子抬起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我等妖族化人,四肢俱全便已覺得是平生所幸,對於外貌,從不刻意追求。但對於人來說,皮囊,究竟意味著什麽?”


    這一句話,把兩個人都問住了。


    楚楚夭折那一夜,她戴著兜帽抱著孩子上街求醫,隻露半張臉,三更半夜裏,半數醫館都能為她燈火通明,人們與她搭話,大都輕聲細語,畢恭畢敬,唯恐驚著了天上人。身上沒帶銀錢,也有人一大把墊付。


    可她自從套上鯉魚精的殼子回到李府以後,世界瞬間變了個樣子,街上的孩童見她啼哭,婦女見她竊竊私語,男人們避她不及,眉眼中閃爍奇異的厭惡。


    她去抓過幾次藥,同樣的醫館,同樣的夥計,卻是冷言冷語,愛答不理。


    李府內外,她走過之處,處處是角落裏切切察察的笑聲,下人們好奇又畏懼地打量她,當麵說話時畢恭畢敬,背地裏卻從不與她親近。


    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她的生活圈裏,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待她如常,如寒冬中的火焰,李準就是其中之一。


    “開始我不懂……後來,漸也明白了。”她苦笑道,“人類的世界還是那個樣子,隻是我的臉變了。”


    她撫摸著自己嬌媚的耳垂,目光茫然,語氣中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諷刺:“人,有時真的很奇怪。似乎不美麗的人不配得到愛,太美麗的人,也不配得到愛。我竟搞不懂,他們要的究竟是什麽。”


    慕瑤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美麗怎麽會是罪過?難道你從前……”


    “不,不是我。”她解釋,“你難道不知道無方鎮的那一位嗎?我狐族少女,自小便被父母族人耳提麵命,這位便是反麵例子。阿媽阿爸曾經對我說,皮囊太美麗是不詳,故而我即便化人,也總是擔驚受怕,戰戰兢兢。”


    “無方鎮……”柳拂衣茫然了片刻,目光一凜,“你是說……麒麟山……”


    靈丘就在麒麟山下一隅,斐氏狐族知道“她”,想想也說得過去。


    “現在誰還記得麒麟山?”十娘子目光幽幽地望著他,“活成個笑話,大抵如此:世人隻知無方鎮,不識麒麟山。”


    她似乎感同身受,許久才長歎一聲,“美麗豈是不詳?不過是愛錯了人罷了。”


    慕瑤聽了良久,這才反應過來,喉頭發緊:“你見過‘她’?”


    十娘子點點頭:“兒時有幸見過的,那時她還沒有走出麒麟山,同樣是天生地長的妖,卻比幻妖強了太多。後來便再無緣見麵,隻是在妖族姐妹那裏有所耳聞——時至今日,無方鎮那位,想必早已失控了。”


    慕瑤臉色蒼白,不經意間捏緊手上捉妖柄:“她……她在哪裏?”


    十娘子微微一笑:“你們若是想找她,便去無方鎮等吧。那是她緣起之處,也是她夢斷之所,她縱然跑到天涯海角,終究,還是會回到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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