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曾公亮,已經是中午。


    唐奕回艙吃了午飯,覺的船艙中憋悶,又想去甲板上走走了。


    隻不過,前甲板上有人。是一個和唐奕年紀差不多大的青年牽著一個十多歲的女童,兩人正站在船頭,遠望著即將到達的瓊州。


    ......


    隻要在唐奕身邊呆過的,不論是下人,還是朋友,都知道唐瘋子沒有什麽貴賤之見。不管是下人,還是什麽人,一率平等對待,不尊俗禮。


    所以,他身邊的人都不怕他,在唐奕麵前也從不拘謹。


    正因為如些,唐奕也從來不考慮自己突然出現,會不會給別人帶來不便什麽的。


    與往常無異,徑自朝船頭走了過去。


    那一男一女見了唐奕,卻是拘謹的麵色一變,主動讓到了一邊兒。那個女孩更是把青年的手抓的更緊,下意識的藏到了青年身後。


    這倒是讓唐奕生出了興趣,好好看了這二人一眼。


    隨之指著那青年,可指了半天也沒想起這人是誰。


    “你是那個......那個那個......完了完了,這腦子,不好使了。”


    看著就是眼熟,絕對見過麵,可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了。


    那青年聞聲,局促地拱手施禮:“鄙人賈思文,見過殿下。”


    “對對!!賈思文!!”


    經他這麽一說,唐奕也終於想起來了。


    “當年,咱們還在樊樓一起喝過酒,對過詩!”


    賈思文這個臉啊,頓時就綠了。


    能不能矜持點?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當年那是對詩嗎?是讓唐奕拿腦筋急轉彎耍的北都找不著了。


    是喝酒嗎?那是火燎舌頭。


    尷尬的一笑,麵上卻是謙卑非常,不敢有異。


    “難得殿下還記得!”


    “怎會不記得?”回憶起往事,唐奕來了興致。“那時咱們都隻十幾歲,竟然還像個大人兒似的跑到樊樓去喝酒,還差點沒打起來。”


    “哈哈哈......當真是幼稚的很。”


    “誒,對了。”唐奕靠在船梆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你陪著賈相爺南下,怎麽出京的時候不來找我一敘?”


    “這......殿下事務繁忙,思文不好打攪。”


    唐奕一撇嘴,可是不信的。多半是賈相爺要麵子不出來,兒子就也不好出來見人了。


    “近況如何?記得當年你在太學也是成績不錯了,可是這幾科好像都沒見你去考?”


    說著話,二人話起了家常。不過,大多是唐奕問,賈思文在答。


    這其間,唐奕對賈思文也是改觀頗多。


    更為愕然的是,原來十年前那一場看似無甚大事的義氣之爭,對賈思文的影響居然這麽大。


    大到.....足以改變他的一生。


    按照常理來說,賈思文雖然跋扈刻薄,但是在太學之中也屬拔尖人物,再苦讀幾年,考一個官身卻是不難的。加上他老子是賈昌朝的關係,可想而知,前途必是光明的。


    可是,就是那次紛爭,徹底改變了賈思文的一生。


    那一次樊樓對詩猜謎,影響不算小,唐奕憑著燒刀子和幾句吟酒詩賺了大名聲,亦得了“狂生半闕郎”這個名頭。


    可是,他卻是實打實地踩著賈思文的腦袋上去的。


    正因為鬧得大,賈思文不但名聲掃地,而且給賈相公惹了麻煩。


    老賈不得以,隻把好賈思文從京城送回老家真定暫避鋒芒。


    可是,就是這一退,讓賈思文再難考回京城。


    再後來,老賈失勢,他這個紈絝兒子更難翻身,別說考進士,就是思蔭入仕也沒了希望。


    這麽多年,就一直賦閑在府,再無出頭之日。


    聽完這些,唐奕不禁有些後悔剛剛的冒失。


    麵前的這個青年,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挑刺鬧事的、刻薄無禮的紈絝子弟了,說話謙卑有度,儒雅知禮。


    可是,誰又能想到,成就這些的,卻是這樣一個殘酷的理由呢?


    而自己剛剛看似無心的幾句話,在賈思文聽來,應該是有點傷人的吧?


    “賈兄....”唐奕用手肘支著船梆,看著茫茫海麵。


    “當年咱們都還小,不知進退,做事也是沒輕沒重。”


    “對不住了......”


    賈思文此時也從開始的局促之中鬆弛下來,淡然一笑,“談不上誰對不住誰吧,少年輕狂而已!”


    “再說,那時的我,也確實混蛋。”


    “嗯。”唐奕點著頭,戲謔出聲。“是不招人喜歡。”


    “哈哈哈哈!”


    說完,二人相視大笑,前塵恩怨隨著笑聲颯然散去。


    “不過,話說回來。”賈思文笑罷,誠懇地看著唐奕。“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但是這一次,我要好好謝謝殿下。”


    “謝謝你......救了家父。”


    “嗨!”唐奕無所謂的一甩手。“說遠了,什麽救不救的。”


    “前兩天在新會,我悟出一個道理。”


    “什麽道理?”


    唐奕答道:“我和令尊本來也不是什麽敵人。”


    “政見不和,鬧的再凶,放到國與國的爭鬥之中,也隻能算是‘家務事’。”


    “家務事?”賈思文一時沒聽明白。


    可是,唐奕卻不想再多說,“算了,不說這些。”


    看向一直躲在賈思文身後的小女孩,眉清目秀甚是可人。


    “你多大了?”


    小姑娘探出半個腦袋,稚氣未脫的嘟囔:


    “不告訴你。”


    唐奕來了興致,“為什麽?”


    主動湊了過去,不無逗弄之意。


    “你幹嘛躲著我啊?我又不吃人?”


    “父親大人說,唐瘋子是我家的仇人,得離你遠些。”


    “......”


    這一句答的唐奕眼皮直抽抽兒。


    抬頭看著賈思文,“你告訴她的啊?也不教你閨女點好的。”


    “他是我六哥,我爹是宰相!”


    “啊噗!!”


    唐奕看了看小女孩兒,又看了看賈思文。


    老賈的女兒?


    這老頭兒今年也是六十有二了吧?


    靠!


    又一個和範師父一樣——


    老不正經的!


    ......


    對此,賈思文也隻能報以苦笑。


    “舍妹年幼,被家父慣壞了,殿下別計較!”


    “沒事兒!”唐奕無所謂地大笑。“蘇子瞻也有這麽個妹妹,嘴衝的很,早就習慣了。”


    正說著話,船工來報,瓊州馬上就要到了,碼頭上有人派船來報,說希望唐奕靠岸略作停留。


    唐奕稍加思索,也就同意了。


    海南浪急,船隊又都是槽船,是不敢夜航的。且現在已經是下午,繼續上路的話,夜間也隻能在野地裏停船,還不如就宿於瓊州。


    “吩咐下去,今晚就在瓊州過夜。需要上岸的,明早之前必須返回。”


    船工得令而去。


    唐奕看向賈思文,“海南風情與中原大為不同,賈兄也可下船一遊,體驗一番。”


    賈思文看了一眼瓊州碼頭,“還是不去了吧......“


    隨後又憂心道:“京中久聞嶺外民風刁惡,悍匪遍行,更是隻以都老為尊,不知朝廷之重。其中更以海南大島最為甚之,殿下最好也是小心為上吧!”


    唐奕一笑,安慰道:“賈兄大可放心!到了海南,就算到家了,安全之事不用多慮。”


    “呃....”賈思文一陣錯愕,卻是沒再多勸了,但是心裏卻還是不放心。


    來之前,他也是做了功課的,知道海南這個島上有儂峒數十幾之巨,都老蠻霸一方,淩駕於朝官之上更不是什麽新鮮事兒。到了這裏的朝官無不仰仗都頭鼻息度日,倒不知這個瘋子哪來的這般底氣。


    也不容他多想,眼看著船隊緩緩靠岸。


    望著碼頭上一個個打著赤膊,滿麵刺青,亮著彎刀利槍,眼神可怖的蠻兵,賈思文心裏直瘮得慌。


    別忘了,唐奕這回可是帶了好幾百船的中原貴重貨物,要是讓這幫蠻子知道,誰還管你是不是王爺,放手開搶那可如何是好?


    下意識把小妹往懷裏緊了緊,就差沒拔腿就衝回艙裏了。


    這時,船工已來稟報,說是蠻子想上船。


    “不能讓他們上船!”賈思文脫口而出。


    進港就夠危險了,你還敢讓他們上船?


    可是唐奕卻不以為然,隨口就答應了。


    賈思文心說,得,你是唐瘋子你什麽都不怕。


    牽著小妹急急的就回了艙,可不在這兒呆了。


    不過,回艙是回艙,卻也是不放心,隻躲在艙門之後,借著門縫看著外麵的情形。


    過了一會兒,船徹底靠岸,見船工落下錨繩,放下跳板,賈思文更是緊張。


    再過片刻,隻見一幫子儂峒男女上了船,已經站在了唐奕麵前。


    這時候,連小妹賈秀秀都緊張的抓緊了六哥的手臂。


    “哥...蠻子不會一下就把唐瘋子殺了吧?”


    “噓!”賈思文左手掩住小妹的小嘴兒。“別說話。”


    右手已經放到了艙門栓子上,隻等外麵稍有異變,就把門鎖上,應該可以抵擋一陣....


    .....


    正當賈思文屏住呼吸,外麵的情勢已經到了最緊張之時。


    噗通!!!!


    一聲膝蓋砸甲板的動靜,嚇的賈思文一個激靈。


    然後....


    然後特麽有了第一聲就有第二聲,打頭的黎人一跪下,後麵撲剌剌跪倒一片。


    再然後,外麵就嚎上了:


    “殿下啊!!”


    “殿下開恩啊!!”


    “殿下一言九鼎,說話可要算數啊!!”


    “我家都老在涯州可是已經關足了一年了啊!!”


    “該放我家都老回家了啊....”


    賈思文下巴差點沒掉了。


    心道,唐瘋子就是唐瘋子!這瘋子來海南也就一年吧?怎麽辦到的?


    他卻是忘了,當年唐奕懲治他的時候,也是剛到京城,還不到一個月呢。


    “哥!”此時賈家小妹也開口了。


    “唐瘋子果然不好惹,咱們還是離他遠點!”


    ....


    ————————


    外麵的唐奕現在有點尷尬。


    其實,他也不知道這幫人要上船幹什麽。


    這一跪一嚎,他才想起來,對哈,德拉海那老家貨都幹了一年多的苦力了。


    “咳咳。”清了清嗓子。“我....我說過一年就放回來嗎?”


    “說過!說過啊!!”


    下麵跪的是德拉海的老婆孩子,哀嚎著就差沒抱著唐奕的大腿哭了。


    “殿下,你說過的啊!!”


    唐奕試探著嘟囔:“要不,再加一年?”


    涯州缺苦力啊!


    “別啊!!殿下開恩啊!”


    再加一年?隻這一年他們都是強撐下來的,要是再加一年,那瓊州就徹底沒了德拉海這一支的勢力了。


    “行吧!”唐奕也挺為難。


    “本王就是心軟啊,見不得人家孤兒寡母的傷心難過!”


    “你們先回去吧,等本王回了涯州,就放他回來與你們團聚。”


    ......


    一聽癲王答應放人了,德拉海一家立時高呼謝恩,一個勁兒的磕頭。


    最後強拉硬拽,說是城中設宴款待唐奕。


    唐奕不去都不行,隻得從命,臨走正看見艙門縫裏朝外望的賈思文。


    “那什麽,今天是沒空了......明天!明天轉告你爹,就說我艙裏有上等醉仙,若是有空,可以過來喝幾杯。”


    賈思文顯然腦子還沒轉過來,等唐奕都走沒影兒了,才從前一個事兒跳下這個事兒上來。


    立時眼前一亮,唐奕這算是示好啊!


    “多謝殿下啊......”


    可哪兒還找得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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