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混,不出城受降,來此處做甚?”


    ......


    當耶律洪基看見北門前的一萬死衛,唯有報以苦笑。


    這一萬死衛,是耶律一族的族兵,更是皮室軍精銳中的精銳,自從他接掌皇位以來,十幾年間寸步不離其左右。難到這最後一程,亦要他們陪伴嗎?


    “回去吧......”耶律洪基無力勸慰。


    說完這句,卻是再不多說半字,輕夾馬腹,踏踏的蹄聲聲回蕩在長街,載著這位末路君王,悲愴前行。


    “陛下何去?”


    被叫做吉爾混的遼將並未因一句“回去”而退卻,冷聲發問:“去血戰南人?”


    此時,耶律洪基已經穿陣而過,背對吉爾混,略有停頓,淡然道:“去找回朕的尊嚴。”


    “所以,陛下要丟下我等?”


    “......”


    見皇帝不語,吉爾混又道:“陛下有陛下的尊嚴,臣下也有臣下的榮耀!”


    “......”


    耶律洪基依舊無言以對,其實從吉爾混出現在眼前那一刻,他就知道,任何勸阻都已經無用了。


    “好吧....”


    終是一歎,“黃泉路上,眾兄弟與朕做個伴也不錯!”


    ......


    ————————————————————


    風雪依然。


    不大,卻冷到人的骨子裏。


    天地都是灰蒙蒙的,壓得人有些透不過氣。


    馬蹄踏雪,發出嘎吱吱的響聲,由緩入急,最後連成一片,又濺起漫天雪霧。


    許是大定降城的消息已經傳遍四方,宋軍的攻勢乍然而止。甚至在城北之外,耶律洪基沒有看到一個宋兵。


    但是,此刻他卻沒有半分慶幸,因為這本就是為他設的局,唐子浩是不會讓他存在一絲僥幸的。


    心中坦蕩,無喜無悲,領隊前推,萬人馬陣,有一種說不出的豪邁與悲壯。


    ......


    徐奔一個時辰,出城已有二十餘裏,天色漸暗,卻是已經入了黃昏。


    耶律洪基終是不由苦笑出聲,這一路全無阻礙,當真是半個宋兵也沒見到,唐奕這回還真是放心。


    他就不怕老子膽子那麽一顫,真就跑了???


    抬眼遠望,“朕記得,前麵是個山穀吧?”


    “回稟陛下!”吉爾混應道:“前方正是奉仙坳,多半南人已經在穀中設伏了。”


    耶律洪基點頭,“朕也是這麽想的。”


    回頭看了一眼吉爾混和那萬死衛,“你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一指這廣袤天地,“這遠近之間可是一個南人都沒有,正適合逃跑!”


    “哈哈哈!”吉爾混居然笑出了聲。


    “陛下,咱們不就是來找死的嗎!?”


    “也對。”耶律洪基也樂了,甚至豪邁。


    “那咱們就進去看看,看看南人擺了什麽天羅地網,夠不夠取朕之性命!”


    嗆啷一聲,抽出腰間戰刀,“我契丹兒郎們,時辰到了!”


    言罷,打馬向前,朝著山穀直衝而去。


    萬人馬陣奔騰而起,殺氣森森,然後....


    眼見就要衝入山穀,耶律洪卻是一勒馬韁,放緩了殺勢。


    他所料無錯,穀口處確實有人,不過,卻隻有一人!


    狼毫大氅,傲立於風雪,麵萬軍而不改顏色的一個人——


    唐奕,唐子浩。


    他就那麽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已經等了很久。


    看不清神情,卻不由得讓人真切地感覺那了那股子從容。


    耶律洪基心下大震,下意識望向穀內。


    可惜,入眼隻有灰蒙蒙一片,卻是什麽也看不見。


    “唐子浩在這裏做甚!?難道他要親眼看著自己覆滅於此?”想到此處,耶律洪基哈哈大笑,響徹天地。


    “我耶律洪基浮沉半世,想不到臨走之前,還能勞得宋之唐子浩親來送別。”


    “不、枉、此、生、啊!”


    唰!


    戰刀一指,“子浩賢弟!”


    “有刀,無酒!!”


    此句一出,天地肅靜,風雪之勢都為之一弱。


    而刀鋒所指的唐奕依舊靜靜地看著耶律洪基,與天下同勢,渾然一體。


    終於,唐奕動了,緩緩邁出一步,踏雪之聲甚至清晰,萬人皆聞。


    然後,是第二步、第三步......嘎吱吱的聲音仿佛就響在人心裏。


    吉爾混下意識緊了緊馬韁,座下戰騎隨之碎步後退,萬人死衛也是亂相乍起,陣陣馬嘶攪動三軍。


    ......


    _____


    唐奕距離馬陣十丈之處停了下來。


    在耶律洪基凝重、陰森的神情之下,露出一個與這灰白天地、風雪殺陣極不和諧的燦爛笑容。


    隱藏在大氅之下的手臂一抬,“你有刀.....”


    “我有酒!”


    “......”


    “......”


    “你大爺!”耶律洪基差點暴走,漲紅著虯髯大臉,刀尖都在顫抖。


    特麽這個‘賢弟’怎麽就不能正常一次!?老子這是要赴死啊,你卻端著個酒壇子,這是斷頭酒嗎!?


    “你......”


    “你......”


    耶律洪基“你”了半天,也沒“你”出下句。


    看著唐奕舉著那個酒壇子,最後猛一咬牙,“好!!”


    “就依賢弟,先酒!後刀!”


    ......


    ————————————


    風雪依舊,黃昏漸暗,天色由灰轉黑,四野之內暗淡無光。唯奉仙穀前,一堆篝火搖曳,獨成這天地間唯一的一抹亮色。


    唐奕與耶律洪基圍火而坐,兩人身後,一麵是皇家鐵衛,視死如歸;一麵是穀中伏兵,勝券在握。


    唐奕目無焦距地遠望四野,現在這裏已經是大宋的土地了。


    把酒壇遞給耶律洪基,“這個結果....能接受嗎?”


    耶律洪基毫不做作,自然接過。豪飲一口,又遞了回去。


    “說實話,朕很不想接受,不過,輸得心服口服!”


    唐奕笑了,灌了一大口酒,再次遞回。


    “我認識的耶律大兄果然坦蕩!”


    “哼!!”耶律洪冷哼。“現在說這些還有何用?”


    “朕已然盡力,自問做到了最好。可還是敗了,隻能說是天意弄人。”


    猛灌一大口,“天意讓你唐子浩來收朕,與坦蕩無幹!”


    “不是的。”


    唐奕搖頭,誠然道:“大兄確實盡力了,可要說做到了最好,奕卻是不敢恭維。”


    “哦?”耶律洪基有些不服。“何以見得?”


    唐奕道:“正是因為大兄的盡力而為,才給了大宋機會。”


    憨然一笑,“不瞞大兄,哪怕你什麽都不做,保持十年前的狀態,起碼二十年之內,大宋沒有機會染指遼地。”


    “切!”耶律洪基更是不服,悍然再飲。


    “現在你贏了,說什麽都行。”


    “還什麽都不做!?我要是什麽都不做,你早打過來了,哪裏等到今日?”


    唐奕回道:“大兄還不明白輸在哪嗎?”


    “輸在哪?”耶律洪基喃喃自語。“輸在二十多年前...就應該殺了你!”


    “哈哈哈!”


    唐奕大樂,“大兄真的以為一個唐奕就可顛覆大遼?”


    “大兄錯了,顛覆大遼的人,正是大兄自己。”


    “哦?說來聽聽。”


    “大兄這些年極力擴張,大行掠奪,表麵上,大遼確實富了,兵多將廣,盛極一時。”


    “可是大兄想沒想過,富有與兵多,對於國勢其實沒有多大的關係。”


    “......”


    耶律洪基一陣沉默,表麵上看,唐奕這話說的有些荒謬,可是隱隱的又覺得有些道理,從前的大宋不就是如此?


    富極天下,擁兵百萬,不還是歲歲納貢,被大遼和西夏欺負的不行?


    緩緩把酒壇湊到嘴邊,輕啄一口,“那賢弟以為,朕錯在哪了?”


    “錯在哪兒?”唐奕一攤手。


    “你從西域、中亞搶了那麽多人到大遼,這麽短的時間,本族人口急速稀釋,所謂的大遼王朝被女真、渤海、西域、突厥、黑汗各種雜七雜八的文化攪成了大雜燴。”


    “原本漢化的百姓失去了主導,外來各族對大遼又缺乏認同感,人心都散了,就算我不打,早晚也得分家啊!”


    “......”


    耶律洪基瞪著眼珠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唯有猛灌烈酒。


    原來自己引以為傲的中興之治,在他嘴裏被批的一分都不值了。可是,偏偏這孫子說的還那麽有道理。


    因為事實擺在那,六十萬大軍被大宋五十萬人堵在城裏全無半點鬥誌,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如今蕭部、突吉台、納齊耶紛紛降宋,不也說明少了那份對大遼的忠心?


    麵子上掛不住,隻得漲紅了麵皮強詞奪理:“站著說話不腰疼,那你說怎麽辦?”


    說著話,狂灌酒湯。


    唐奕看著要見底的酒壇,一陣無語,你特麽抱著酒壇喝半天了,給我也來一口啊!


    賭氣道:“你是皇帝,還特麽不是大宋的皇帝,這種事兒還用問我。”


    “我....”


    “我還不問了呢!”耶律洪基那股子隻對唐奕的無名之火又上來了。


    “反正就要見祖宗去了,知道錯在哪兒又有何用!?”


    站起來把酒壇裏的剩酒一股腦倒在火堆之上,騰的一聲,火勢竄起五尺,映得二人臉色通紅。


    “酒喝完了,該動刀了!”


    唐奕也是無語,我特麽也沒搓你的火兒,你急什麽?


    “且慢!”


    站起身形,“就這麽去了,甘心嗎?”


    “......”耶律洪基乍然怔住,緩緩斂去怒意平靜下來。


    “甘心.....”


    直視唐奕,“真的甘心!”


    “與賢弟爭鬥二十餘載,乃洪基平生之大幸!”


    “今得子浩送別,亦是感激。”


    “此生......無憾!”


    “嘖嘖嘖....”唐奕聽的直咧嘴。


    再配上耶律洪基那認真到不能再認真的表情,怎麽早沒發現,這貨還有點“文青”的潛質呢?


    “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得有多想不開,一心要死我手裏!?”


    探手入懷,把一軸錦書扔到耶律洪基懷裏。


    “現在擺在你麵前有兩條路,自己選吧!”


    “嗬...”隻見耶律洪基苦笑一聲,一點意外之色也沒有。


    隨意攤開錦書,借著火光一看,果然,南朝官家趙曙的親筆招降。


    且條件優厚,不但是世襲親王爵位,留守大定,掌管原大遼疆域,而且兵權南朝也隻收八部族兵,皮室軍依舊由他掌管,可以說誘人至極。


    抬眼看唐奕,“這是你幫為兄爭取來的吧?”


    正常的君王對於一個降君絕不敢這麽放手放權。


    唐奕一擰眉頭,“廢什麽話?接還是不接!?”


    耶律洪基搖頭,“不接,朕還是選第二條路吧!”


    看向山穀,“先前子浩給我的那份尊嚴......”


    “尊嚴個屁!”唐奕大罵出口。


    轉頭一想,也對,對這道旨他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


    “算了,選第二條就第二條吧。”


    耶律洪基聞言,抱拳一禮,“知我者,子浩也。”


    “別!”唐奕急忙擺手。“我可不知你,特麽就沒見過比我還軸的。”


    不耐煩地一甩膀子,“既然選了第二條路,那就趕緊的!”


    “帶著你的人,滾蛋!別讓老子再看見你!”


    “......”


    “!!!”


    “滾......滾蛋!?”


    耶律洪基都聽傻了,“滾蛋?”這瘋子是真特麽瘋啊?


    我是大遼皇帝啊,斬草除根啊,永絕後患啊......


    什麽叫滾蛋!?


    “你,你要放我?”


    “怎地!?”唐奕瞪著眼珠子。


    “我說過要殺你嗎?”


    “你......你憑什麽放我?”


    “我憑什麽就不能放你!?老子是唐瘋子。瘋子!瘋子你懂嗎?”


    “......”


    “可是,可是你不能放我啊?”


    “老子說了算,怎麽就不能放你?”


    “放了我,你怎麽交代?”


    “我跟誰交代?”


    唐奕一陣無語,跟這個逗逼怎麽還說不清楚了呢?


    “老子自己都不想幹了,我還跟誰交代!?”


    “......”


    “我不走....”


    “你!”唐奕這個氣啊,特麽我是唐瘋子,你怎麽就成了耶律傻子了呢?活命的事都不幹?


    隻見耶律洪基竟生出幾分自傲,道:“朕要是想跑,六十年大萬衝過來,怎麽都能跑,還用你賣這個人情?”


    他要的是尊嚴,尊嚴!


    唐子浩這個沒節操的,哪裏能懂得我耶律洪基的境界?


    ......


    唐奕急了,和這貨沒法交流呢?


    “讓你滾,你就滾,裝什麽大尾巴狼?”


    “你有人有智,跑遠點,厚積薄發,東山再起,怎麽不比死在這兒強?”


    “切。”耶律洪基嗤之以鼻。


    “說的容易,跑哪兒去?天下盡歸南朝,朕跑到哪兒能逃得過一死!?”


    “你傻啊?”唐奕氣不打一處來。“往北跑啊!”


    “北邊有羅斯人,有韃袒人,憑你的實力,把他們地方都占了,到時又是一個強盛的大遼啊!”


    “.......”


    “.......”


    不光耶律洪基聽懵了,耶律洪基身後那一萬死士也特麽聽懵了,就沒見過這樣的啊?


    哦,我們想死,偏偏敵人不想讓我們死。不但要放,還特麽幫著出注意,找出路?千年獨一份吧?


    耶律洪基也在琢磨:


    好像......


    可能......


    大概......


    應該......


    有點道理哈。


    “羅斯......韃袒??”


    怔怔自語:“我怎麽沒想到呢?”


    可是,又覺得好像哪裏不對勁兒。


    “對嘛!”唐奕一拍大腿。“你沒想到,兄弟幫你想啊!”


    唐奕繼續蠱惑,“那地方大了去了,可是不錯。”


    “你放心!等大兄站住了腳,歸行王化,我把你那些皇後、妃子、太子、公主啥的,都給你送過去,肯定讓大兄繼續沒羞沒臊的......”


    ......


    “你等會兒!”耶律洪基終於發現哪裏不對,眯起雙目斜眼瞪著唐奕。


    “你這賊廝,又打的什麽鬼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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