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媽媽最喜歡的味道,混合的玉蘭花的香。”許自南坐在在茶桌後,請阿百坐在她對麵,“喜歡喝茶嗎?”她又問。


    阿百有些不自在,身體僵硬,“沒這麽喝過。”說完又補充,“我是粗人,喝茶隻為解渴,得大杯子才過癮,這玩意兒……”


    阿百看著那小巧的品茶杯,粗硬的手指下意識摩挲了一下,“隻怕我輕輕一捏就碎了吧?”


    許自南不禁被他逗得一笑,“茶水這東西本來就是解渴的,難不成還用來當飯吃不成?”


    阿百黑紅的臉透著難為情,“可是,你們高雅的人就不一樣了,把喝茶當成了一種文化。”


    許自南搖搖頭,“其實也不然,至少我不是。我隻是在烹茶的過程中讓自己慢慢靜心而已,每個人釋放自己情緒的方法不同,我可以烹茶畫畫,你也有你的方式,比如……?”


    許自南看著阿百,“讓我猜一猜,你的方法是什麽好嗎?”


    阿百點點頭,“隻怕會讓你見笑。”


    許自南眼珠一轉,“跑步?拳擊?”


    阿百微楞,再度點頭,神色果然尷尬,“的確是,如果有不順心的事打一通沙袋就好了,所以說,我是個粗人……”


    “沒什麽啊!”許自南無所謂地說,“就好像四川人喜歡吃辣,廣東人喜歡煲湯一樣,每個人喜好口味不同而已。阿百,我們都是愛狗狗的人,狗狗在我們心裏都跟親人一樣,人和人之間還有什麽差別呢?眾生平等。”


    阿百便不說話了,隻是看著她抬高的手腕,玉一樣潔白,水,從壺中瀝瀝而下,形成一條銀亮的水線注入紫砂壺。


    “我媽媽喜歡喝大紅袍。”她輕輕地說,“你試試。”


    玉手輕送,茶香撲鼻,阿百看著眼前那杯茶不敢動,不知到底是真的怕捏碎了茶杯,還是其它。


    她自己先喝了一口,“其實我對喝什麽茶真沒那麽多講究,所以,我隻算個假風雅。咦,喝一口試試啊!”她見他沒動,催道。


    阿百隻好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拈起那隻茶杯,當真怕給捏碎了,隻三個指頭輕拈,而後送到嘴邊喝了一口。


    “怎樣?”許自南問。


    阿百糾結著,不知道該怎麽說。


    許自南帶著笑意問他,“是不是和尋常茶沒什麽區別?”


    阿百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


    許自南笑道,“那就對了!哈哈!告訴你個秘密,其實你們晏先生也分不清,成天喝什麽凍頂烏龍,卻什麽也喝不出來,我估計他派人買茶的時候一定是囑咐人家瞧著什麽貴就買什麽!”


    阿百也笑了,看著許自南臉上調皮的笑容,笑聲漸漸放大。


    阿百想起了什麽,忙道,“夫人,其實晏先生……”


    許自南自己提起這個名字,可是又不想談這個人,馬上打斷了他的話,“阿百,不好意思,我今天哭得太難看了,讓你看笑話了。”


    “不是笑話!”阿百馬上道,“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許自南瞪大了眼睛,有些期待。


    “其實……虎子犧牲的時候,我也想哭,可是怕虎子笑話我,我忍著。”阿百凝視著她,瓷一般細膩的肌膚有些晃眼,他移開了視線。


    許自南悠長地舒了口氣,“所以,今天我哭你都沒有勸我?”


    “是……”阿百目光垂落,落在嫋嫋升起的茶煙上。


    “謝謝。”許自南由衷地道,“謝謝你沒有勸我,讓我把所有的悲傷都哭了出來,然後把小波記在這裏,最深的地方,再然後,現在的我,可以笑了。”


    阿百微笑著點頭,隻是仍然不敢抬起眸來。她比他想象的堅強,比他想象的更能麵對現實,有時候悲傷和銘記的表達方式並非隻有眼淚,放在心裏,微笑著繼續生活,也是其中一種。


    而他,比較欣賞的,也是這一種。


    “阿百,你後來還養過狗嗎?”許自南問。


    阿百搖頭,“沒有。”


    “我想,我也不會再養了,我真的害怕,怕再一次麵對死別。”


    阿百沒有說話,她說的一切,他都能理解。


    茶室裏沉默了一會兒。


    許自南忽然起身,取了兩隻大茶缸來,她和阿百一人麵前放了一隻。


    阿百不明她是何意。


    她笑,泡了兩大缸茶,“你們部隊是不是都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可憧憬這種豪情了,今天沒有酒沒有肉的,我們就大碗喝茶吧!像訓練完解渴那樣!其實我還真渴了呢!來,幹杯!”


    阿百笑了笑,“好。”


    兩隻大茶杯輕輕一碰,兩人均是豪飲。


    “過癮!從來沒這麽喝過茶!”她捧著溫熱的茶杯感慨。


    “被別人看見會笑話。”阿百笑道。


    “那……就不讓別人知道!這是我們的秘密!”許自南眨眨眼,“來,再幹!”


    兩人邊喝茶邊說話,後來,說到阿百部隊裏的事,阿百便挑了些有趣的講給她聽,茶室裏的氣氛越來越輕鬆,許自南也時而被阿百逗笑。


    晏暮青來到許家的時候,阿百和許自南就在茶室裏,是小麥上前來迎他。


    “晏先生,夫人和阿百在喝茶。”小麥低聲道。


    晏暮青便徑直往茶室而去。


    茶室並沒有關上門,遠遠的,就能看到許自南和阿百相對坐在茶桌的兩端,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許自南竟然在笑。


    他停住了腳步,以為自己看錯了,之前還哭得上起步接下去的她,此刻居然笑靨如花?


    她和阿百一人捧了個大茶杯,大得她喝茶的時候可以把腦袋埋進去了……


    阿百又說了句什麽,許自南笑得舉起茶杯和阿百的用力一碰,茶水還濺出來了。然後兩人便大口喝了起來。


    所以,這是品茶的方式嗎?她在給阿百煮茶?


    他緩緩走了過去,一直走到茶室門口,他們的聲音也明晰了,隻是仍然聽不到阿百在說什麽,隻覺得阿百的聲音低低的,有些他陌生的東西在裏麵,絕不是平時在他麵前的死板和沉悶,而她的笑聲,則已清晰可聞了……


    阿百先看見他的。


    作為退伍軍人,固有的警醒不少半分,感知到異樣的氣場靠近,眼角的餘光便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許自南注意力完全在阿百的故事裏,根本沒感覺到,當晏暮青快走到麵前時,她還在說,“阿百!說說你被罰的事!別老說人家!”


    阿百的表情已經僵住了,也沒有應她的話。


    她這才覺得異常,扭頭,看見站在茶桌旁的人,原有的笑臉,也瞬間凝固。


    阿百站了起來,“晏先生。”


    晏暮青沒有說話。


    阿百微低了頭,想要解釋,“晏先生……”


    剛剛開了個頭,晏暮青就把手一揮,示意他不必說下去了。


    “出去吧。”晏暮青說。


    “是。”阿百看了一眼許自南,終於移步離開了茶室。


    晏暮青另外拿了張椅子,在許自南對麵坐下,先掃視了一圈茶桌上的東西,大紅袍、小茶杯、大茶缸……


    他擅長的是沉默。


    所以,自他坐下來那一刻起,他就沒有說過話。


    許自南依然捧著那隻大茶缸,一點一點地品著茶,好像他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一樣。


    此時此刻,她不知道自己心裏對他是什麽想法,也不想去費神思考,他坐在她對麵,她心裏卻是空空的,空得發涼,空得發酸,那,就當眼前的他,也是空空吧……


    許自南慢慢地,把那一大缸茶都喝完了,他還沒說話。她便站了起來,要走。


    “去哪?”他終於開口問了。


    “洗手間!”她簡短利落而不帶感情地回答。喝了那麽多水,當然要上洗手間了!


    “等等!”他說。


    她站住,等,隻是不回頭。


    “今天回家嗎?”他問。


    許自南微微沉吟,“我的家,在這裏。”說完,她再沒停留,邁步走了。


    晏暮青獨自一人坐在茶桌邊,坐得筆直。


    等了許久,許自南都沒有再回來,他摸了摸茶壺壁,已經涼了。


    自取了一隻小杯,倒出一杯殘茶來,一口一口,慢慢地品,最終微皺了眉頭,將茶放下。大聲喊道,“小麥!”


    “在!”小麥聞聲趕來。


    “回去取幾樣東西。我的換洗衣服,多帶幾套,還有夫人喝的藥。”他吩咐道。


    “是!”小麥立即去了。


    他依然坐在茶室裏,一個人,將那一杯涼茶慢慢喝完。


    許自南回了房間,其實哭了這麽久,頭還是有些痛的,跟阿百聊天的時候分散了注意力,沒那麽強烈的感受,現在獨自回到房間,頭痛便分外明顯起來。


    她躺到了床上,略略覺得輕鬆些,太陽穴額頭不那麽緊繃了。


    手機屏幕一閃,有消息提示。


    她的好友隻有兩個了,一個暖暖,一個他。上次是他,這回還是嗎?


    她拿起手機一看,幸好不是,是暖暖,問她在幹嘛。


    她懶得打字,語音回複:“我在家裏。”


    暖暖:今天沒在畫廊?怎麽跑家裏去了?


    其實她真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雖然暖暖跟她是死黨,但是跟暖暖在一起的時間,大部分玩得又二又瘋,她內心裏最真實的世界,或者說所有的傷痛都沒有跟暖暖說起過,今天心情不好,跟不跟暖暖說?她有片刻猶豫,不過,最後還是說了,“暖暖,我在家,是因為小波死了。”


    暖暖很驚訝,“真的嗎?怎麽會這樣?”


    “我不知道。”那些悲傷的情緒她不想再重複一遍,痛心的話也不想再說一遍。


    “小南,我知道小波對你很重要,我來陪你好嗎?”暖暖的話出現在手機屏上。


    “不用了,我現在已經好多了,家裏也很多人。”她說。晏暮青在這裏,暖暖過來了也會不自在,何必呢。


    “你家晏先生在嗎?”暖暖又問。


    “嗯,在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我也不過來當燈泡了。”


    許自南發了個沮喪的表情,“他在還不如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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