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岸再度打了一條通道,縱馬直入穀內。他橫戟馬上,放目四眺。


    原木山穀內,屍殍遍地,血意浮動。


    “東則王在何處?”他高聲呼喊。


    “本王在此。”旁側山洞內響起律鄍應聲,人也隨後大步踏出。


    遂岸沒有任何贅言:“帶上你的人,走。”


    “抱歉。”律鄍搖首,“洞內有數十傷兵無法走動,本王不可能撇下他們獨行。”


    “哦?”遂岸揚眉,“你是準備和他們同生共死了麽?”


    律鄍容色肅淡:“為帥者本該如此,有勞閣下將那些還可行走的傷兵帶出山穀。”


    遂岸失笑道:“雖然你這這份悲壯情懷很令本王欣賞,不過,本王難道不能連那些重傷兵員也給一並救了麽?”


    東則王兩眉緊鎖,尚未言語,那廂南連王已作分派——


    “行醫隊速將擔架抬來,擔架不夠,每兩個身強力壯者各架一人,黑虎、白龍兩隊負責從外圍保護,飛龍隊在前開路,蛟龍隊負責斷後,務將北疆兵馬帶至安全地域!”


    各隊依命而行有條不紊,山洞內的重傷兵被簡作包紮移上擔架,其他傷兵也快速離開山洞,整列待發。


    “王爺,南連王兩度衝殺,為我北疆大軍打開這條血路,大部子弟已然脫身出穀,請您也快隨大軍撤退罷。”此時,曆經一番衝殺跟隨南域大軍進入穀內的衛隨來到了主子身邊勸道。


    律鄍覷向這名心腹下屬:“你果然還是去了南連王的大營。”


    後者頷首:“回到大營之後屬下願意領受王爺任何責罰,現在隻請王爺快些上馬,您不適合被人居高臨下地俯視。”


    這正是衛隨手下所盼望的勸諫之辭,切中主子心頭所忌。


    律鄍翻身上馬,目視自己那些傷痕累累的餘部,負疚之意充斥於胸,揚聲:“你們身處危境也不曾有半分怯懦,皆是我大氏國最英勇的男兒,本王現在要你們打起精神,隨本王闖出這座山穀,平安回鄉去見你們的父老妻兒!”


    諸兵士齊聲響應。


    “不好了,兩邊又要射箭扔石頭了!”有兵士驚叫。


    “莫慌,跟本王來!”律鄍舉劍一揮,聲氣遏天。


    諸兵士精神丕振,跟隨主子向山外的自由世界奔去。


    而這時,箭矢、滾石密集落下。


    “王爺快走!”南連王身邊的侍衛亦擁著主子向外疾行。


    遂岸出於行軍者的本能,馬頭一直對外,此時險情突現,自是驅馬直馳。也是在這一刻,他下意識回頭一望。


    而後,縱身起躍。


    其時,律鄍全副心力盡投於前方可能出現的阻擋者身上,將自己背後托付於一幹侍衛。而當一塊鬥大的圓石即將砸落主子頭頂時,以手中兵刃撥打劍翎的他們自是分身乏術。


    一柄頂著日陽閃耀的銀戟將之撥打了出去。


    然而,任遂岸膂力過人,在那份由空中墜落的巨大衝擊之下,仍震得虎口發麻,銀戟瞬間脫手。為追回恩師贈予的心愛之物,他身勢順勢追下。


    “王爺——”


    有侍衛扯住主子坐騎韁繩,驚聲大喊。


    有侍衛飛身來救。


    但,已然不及。


    兩側崖間飛石仿佛隻是為了追趕遂岸一般,密集滾滾而下,僅是轉眼之間,在所有侍衛的驚駭呼叫中,將他的身形掩埋不見。


    刹那,天地寂靜。


    一道石牆出現在諸人眼前。


    六國聯軍為了切斷山穀與外方的聯合,用石頭埋沒阻塞,將兩間隔絕開來。


    目睹一切的南連王府一眾侍衛先是目眥欲裂呆呆愕住,迅即又如夢初醒,瘋狂地撲上前去,企圖搬動那些累累巨石,救出困在其內的主子。


    負責山外接應的尤將軍原本護送先期突圍成功的己方與北疆兵士至安全地域,聽見那些地動山揺的聲響回返,睹見眼前一幕,向旁邊人問清原由,當即吩咐兵士前往挖掘。


    “將軍,六國聯軍攻過來了!”有哨衛送來消息。


    與此同時,東則王也得到了稟報,命侍衛攀上最高樹頂瞭望敵情。


    “王爺,對方的人馬一眼望不到邊,估摸有五六萬之多,再有一刻鍾的工夫即會抵達眼前,請盡快撤退!”侍衛返回稟道。


    律鄍神色一凜,目投尤將軍:“你聽到了罷?還是先率軍撤退,而後再來商議如何營救南連王之事。”


    後者雙眉倏緊:“我家王爺是為了東則王身陷穀內,東則王卻主張一走了之麽?”


    律鄍目色陡利:“南連王的援手搭救之恩,本王自有報償的法子。難道你想使這數萬子弟葬送在這裏?莫非你家王爺樂見如此?”


    尤將軍一窒:“閣下又想如何搭救我家王爺?”


    律鄍手指南方:“借那道密林設一道屏障,令六國聯軍無法幹擾,而後才可使大軍展開全麵搜救。”


    “那又要等到何時?屆時我家王爺……”


    倘使如此,那將是自己幾生也還不完的債,當下沒有人比他更不希望那等情形的發生。律鄍反詰:“不然待敵軍殺來,你又要如何救他?”


    尤將軍稍作沉思,喝道:“所有人暫且撤退,避開六國聯軍的正麵攻擊,而後襲其後方!”而後向這方拱手,“請東則王在遠處故布疑陣致六國聯軍生疑,引其撤退。”


    果然是遂岸手下,這個計劃既可脫身,又能退敵,一舉兩得,不可謂不周全。律鄍頷首:“就依此計。”


    但,無論他們如何的通力配合,如何的救人心切,也無法改變已然發生的事實。


    三個時辰後,曆經一番運作,穀口的石牆搬移殆盡之後,放眼穀內,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身赫然入眼,其情其景,真真令人絕望。


    南域諸將呆若木雞。


    “王爺——”南連王一幹侍衛放聲嘶喊,在那些屍體間奔走翻看。


    律鄍下馬,看著地上屍體,滿麵沉凝。


    北疆兵士著青色兵裝,南域兵士著藍色兵裝,兩方兵士不難區分,難以區分得是他們本來的麵目。他回身吩咐:“這些人都是為我大氏而亡,他們的屍骨不應流落在此,若是能辨認出來的即送回故鄉,若是無法辨認,也應入土為安。”


    諸將應聲。


    “南連王著銀色盔甲,若是你們發現有所發現……”


    “那邊!”有一名侍衛指向前方,“那邊似乎躺著一個身穿白衣的人!”


    律鄍心弦一緊,飛身躍去。


    所幸隻是一名外甲卸落現出中衣顏色的兵士,更幸運得這名兵士低微呻吟,一息尚存,當下命人將之抬出穀外,送醫施救。


    “王爺,王爺——”南連王府侍衛及南域兵將四下翻找,聲色皆厲。


    律鄍佇身思索,忽而揚聲道:“去兩壁的洞內查看一下,南連王身法極快,極有可能在發現上方投石的刹那躲進洞內!”


    所有人響應一聲,各自入洞緊急搜索。


    律鄍也走進自己曾避身的山洞。


    一個時辰後,皆無所獲。


    “王爺,六國聯軍識破偽裝,突破了屏障,向這邊殺過來了!”有哨衛來稟。


    律鄍揮臂:“按照事前計劃,所有人暫且撤退!”


    為不使己方被敵軍圍堵穀內,事前在山穀前布下幾道陷阱,一旦有敵來襲,趁其為陷阱所苦之際逃離山穀。


    距離山穀五十裏外,律鄍身置高處遠眺山穀情形稍久,對衛隨道:“你持著本王令箭,回營調兵馬五萬前來應援。”


    衛隨心知形勢嚴峻非常,當即縱馬而去。


    “尤將軍,本王目測你當下所揮大概有三萬兵馬,可是此行的全部?”


    後者搖頭:“耶將軍率兩萬兵馬將傷兵送往事前選下的安全地域。”


    “請召集耶將軍前來匯合,五萬人馬的到來至少需要五日時間,在此期間請貴軍稍事休養,五日後十萬兵馬全力反擊,徹底將原木山穀奪回!”


    尤將軍心知當下別無他法,點頭稱是。


    五日之後。


    南域、北疆兩方十萬人馬兵合一處,抱持著營救南連王的信念發起反擊,曆經兩日兩夜的混亂,終使六國聯軍退兵百裏。


    硝煙未退,戰火未熄,大軍即進入原木山穀展開搜索,翻遍每一處山洞,每一寸土地,每一具模糊的屍身,從日夜西斜搜暮色四合再至東方泛白,俱無退意。


    “王爺,您看這裏!”


    “將軍,這邊這邊!”


    幾乎是在同時,南域、北疆兩名擅長搜索的探衛驚聲呼叫。


    律鄍與耶、尤二人飛身趕到。


    一方大石之側,一具側臥的血色屍身,銀甲裹身半開半卸,銀盔碎裂麵目不清,惟一清晰得是——


    其掌邊的那柄銀戟。


    有侍衛語不成聲:“王、王……”


    “這才不是王爺!”有侍衛嘶聲道,“王爺武功蓋世,怎麽會成這個樣子?絕對不是!”


    “對!”有侍衛麵目扭曲,“絕對不是王爺,王爺絕對不會死!”


    臨行前,受統領遂洪一再囑托務必保護王爺周全,他們也向統領信誓旦旦定然不負使命,如何接受王爺成為如此模樣?


    律鄍默然良久,沉聲道:“看其身上有無南連王的信物……”


    “不,不必看,本將軍知道這絕不是王爺,絕對不是!”耶將軍厲聲咆吼。


    最為冷靜的尤將軍目測著那具屍身的身量與膚色,沉重閉眸:“耶將軍,看一下罷。”


    東方升起的那輪日陽,如血染就,鮮紅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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