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夫妻還真是有趣呢。律殊忖道。


    上一刻,還以為這場重逢會是恨天怨海,質問與淚水齊聚。


    下一刻,那兩個人已然如膠似漆,深情與甜蜜並茂。


    男子高大俊美,女子纖細清麗,一對璧人如畫,若非場地委實不宜,他決計不忍打擾。


    “咳咳咳。”他高咳三聲,“南連王,南連王妃,鑒於你們的腳下還有一位半死不活的旁觀者,四遭也有諸多眼睛忙於窺視,兩位不妨換個時間換個地點再敘別情如何?”


    話說間,地上那位半死不活的大成君突然動作,欲趁此機會攻其不備。


    然而,擁著南連王妃的南連王右腿看似不經意的一伸,正正踏在大成君胸口,刹那就把對方的垂死掙紮化為烏有。


    “失敗了就要安心退出,別再讓自己更加難看了,大成君閣下。”遂岸瞥去一眼,道。


    “南連王說得有理,就請大成王叔安分一點罷。”律殊語聲淡漠,向輦旁侍衛道,“你們幾個,將大成君請下去,找大夫好生醫治,不得錯待。”


    兩名侍衛應命而出,一左一右將目標架起,疾步退下。後者撐著最後一點意識,猶在咒罵不休。


    遂岸皺眉:“按常理來說,大成君不是這麽難看的人,縱然是失敗,也應該敗得更有格調才是。”


    律殊喟然:“他方才可是被你踩在腳下了呢,那樣的羞辱,加上重傷對意識的侵蝕,有點糊塗了罷。倘然是清醒的,此刻必定不同。”


    遂岸挑眉:“這麽說,是微臣摧毀了堂堂大成君的尊嚴?”


    “你摧毀的,不止是他的尊嚴,還有他多年來的野心與夢想。”律殊淡淡道。


    遂岸咧嘴:“國君陛下有點傷心麽?”


    “或許罷。”律殊長歎了一聲,放眼四遭,繼而眉眼一亮,“話說,這個催心術到底是什麽東西?先前見你那般渾渾噩噩的時候,朕就在奇怪了,雖然你是在弄虛作假,卻也曾真正身受其害。而且,這些人仍然受困其中罷?”


    遂岸掃一眼不遠處的諾歡及宛若木樁般立在輦車周圍的數十身影,頷首:“是如此沒錯。”


    律殊好奇心越發旺盛:“可是朕聽素妃說過,這個旁門左道不能一心二用,方才看那個察氏女子對諾歡實施控製,又如何控製得了這些人?”


    “控製這些人的不是她,是微臣。”遂岸不禁眉飛色舞,“人雖然多,不過共同服下孟婆丸,共同接受同一個暗示,再共同執行同一個命令,並不難。”


    “你?”律殊隻覺不可思議,“你學會了催心術?”


    “然也。”


    “中了一次催心術,即學會了催心術?”


    “正是。”


    “你到底是什麽人?”


    “姓遂名岸是矣。”


    律殊搖了搖頭:“你是個異類。”


    “微臣不敢當。”


    “你啊……”


    “國君容稟。”忽然間,遂岸麵色一正,“微臣有樁刻不容緩的要緊事。”


    律殊微怔:“但講無妨。”


    “我家娘子睡著了。”


    “什……麽?”


    “我家娘子睡著了。”南連王一字不換地複述完畢,將靠在自己胸前的妻子緩緩抱起,聲嗓也油然放輕,“微臣要帶她回府安歇,這裏的善後事宜就交由國君獨自操勞了。”


    “……”果然,這廝是個異類。


    如遂岸所言,冉晴暖的確睡著了。


    這許多日來,她為了尋回遂岸、戰勝諾歡、擊倒大成君,人前談笑自若,人後多思少眠,意識與意誌皆如一根繃緊的弦,不敢有須臾的鬆馳。當陷身於這個久別的溫暖懷抱,世上最能給她安全的心跳聲近在耳畔時,睡意連綿襲來,她抵抗不住,也不想抵抗,就此進入黑甜的夢境。


    待醒來,四遭闃寂,滿目幽暗。


    “阿岸?”她倏然坐起,且驚且怔且疑且惶:難道阿岸的如初完好,諸事的順遂完結,隻是她一廂情願的所思之下的所夢?“阿岸……阿岸……”


    “怎麽了?”垂幕一挑,身材修長的男子舉著一盞燭火走了進來,“什麽時候醒的?”


    她抬眸,癡癡盯著這張俊美如雕的麵孔。


    “做什麽夢,竟然哭了?”遂岸將燭台置於床側幾案上,一手抬起妻子麵頰,一手以指腹抹去懸在她睫上的一滴珠淚,“難道是因為想我?”


    她頷首:“對。”


    “誒?”他一呆,這個時候,自家這位矜持娘子不是該眙眸輕叱的麽?


    她兩隻素手緊緊握住眼前男子的衣襟:“告訴我,阿岸,此刻不是我的夢,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你都已然醒了,當然不是夢。”他先是莞爾,隨即明白了妻子這份驚慌無措的由來,胸臆隨之一痛,張臂把她攬入胸前,“冉冉罵我罷。”


    她傾聽著那個真實的心跳聲,一腔惶亂無著漸趨平穩,唇角泛出一絲淺笑:“為什麽要罵你?”


    “我把你一個人留在那個四麵楚歌的嘉岩城,讓你獨自麵對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中長老,還讓你獨自度過懷胎十月的辛苦時光,獨自生下我們的孩兒……我該早一點返回你身邊。”他道,隨著口中的每一字,心中的懊悔與之俱增。


    她搖首:“你沒有做錯,你做了世上最對的事。”


    他蹙眉:“是在誇獎我因國忘家因公忘私麽?”


    “是誇獎你活了下來。”她喃喃道,“你令自己活了下來,便是世上最對的事,也是最好的事。你可知道,我尋找你這麽多日,最怕的是什麽?”


    他忖了忖,道:“找不到我?”


    “不,是找到你。”她左掌按在那個他左胸上的“呯呯”跳動處,“找到你時,卻隻能麵對一堆名為‘遂岸’的屍骨,沒有笑容,沒有溫度,沒有心跳……我還曾想過,如若你當真不在了,就讓我永遠尋找不到也好。那樣,我才可以藉著那絲沒有斷續的希望繼續活著,將我們的孩兒養大成人,親口告訴他,他有一個如何英雄蓋世的父親。”


    “冉冉……”他心頭酸楚,目際泛熱,“你還是應該罵我。”


    那個時候,他不該為了防止什麽暴露不與冉冉通上半點消息,哪怕是隻言片語,也好過她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世界中苦苦追索,孜孜探尋。他甚至不敢去想她在那當下的心況心境,如何在煎熬中強顏歡笑,如何在絕望中汲取希冀……一步一步,如針如棘。


    她掀眸,在他心痛的凝視中嫣然一笑:“你該曉得我沒有那麽嬌弱。”


    “我曉得。”因為曉得,更加不舍。軟弱者可以動輒哭泣,也可以祈求關懷,更可以索取憐惜,而堅強如她,必定咽淚裝歡,獨麵風雨,而後傷痕累累,心跡成灰。


    “如今你活著,一切便都值得。”她仍然在笑,“觸摸得到你的身子,感受得到你的呼吸,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人喜悅的事情呢?”


    遂岸眼珠一轉,邪氣上揚,清氣下降,笑得百無禁忌:“王妃很想念本王的身子麽?b也是呢,一別經年,本王都不曾為王妃侍寢,真真罪不能恕。現在,就讓本王好生伺候王妃……”


    “王妃。”外間,有人輕叩門扃,“您可醒了?”


    南連王伸向自家王妃腰間絲帶的手丕地頓住。


    “嬤嬤?”她笑靨如花,“有事麽?”


    “哇呀——”代而答之的,是一聲來自小兒國的高呼。


    “小世子也醒了,哭著要找王妃。”順良道。


    她推開身前男子下榻,一邊趿履,一邊拿起床頭外袍罩在身上,推開垂幕,匆匆行至外間,口中道:“快些進來。”


    門聲一響,順良抱著願兒邁了進來。


    “良……良……”世子大人抱著兩截胖胖的手臂,撲向母親。


    她敞開懷抱慷慨接納:“願兒想娘了?”


    “良……良良……”世子大人張著小嘴,一徑向著母親的頰頸間愛嬌貼摩。


    她揉著胖小子的小臀,歎息道:“你牙牙學語得甚早,卻遲遲沒有學會說話,想到你學會說這第一個字時,我竟不在你眼前,還是有點介意呢。”


    之前為避災禍,願兒隨順良避住城郊,待歸來,對著多日不見的自己張口一個“良”字,登時令她甜苦參半,驚喜交加。


    “王妃您這就錯了。”順良笑吟吟道,“世子在老奴跟前從沒有說過任何一個字,他向您叫出來的時候,老奴比您更吃驚。老奴苦思冥想,也實在想不透世子是幾時學會說話的。”


    冉晴暖揚唇,對著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甜甜一笑:“是麽?我的願兒不在娘跟前的時候自己悄然學會了叫‘娘’,是為了哄娘高興麽?”


    世子大人笑聲“咯咯”,手舞足蹈。


    她俯唇親上:“願兒……”


    “王妃大人。”一個虛弱的聲音幽幽傳來,“本王失寵了麽?”


    她回眸嬌叱:“什麽話?”


    南連王從門內探出一張俊臉,兩眸內哀怨不勝:“你因為這個新歡推開了久別重逢的本王,又因為他忘記了本王的存在,把本王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床上,難道都是本王的幻覺?還是這一切的一切,僅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境?”


    “……”她啞口無言。


    順良“噗”聲失笑:“王爺的這一幕,老奴實在懷念呢。”


    “嬤嬤隻懷念麽?”遂岸一身可憐兮兮,俊臉苦皺,“您就不想為失去王妃寵愛的本王說句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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