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會談並不順利。


    隔著一條長案對坐的二人,當著自家孩兒的麵,有些話無法爽利出口。於是,幾乎成了皇長子一人的發揮時間。


    他用著當下所能調用的所有詞匯勸說著雙親,竭盡所能之後,還有總結陳詞:“父皇和娘都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是可以決定大氏國未來的大人物,現在的己兒還沒有辦法替你們分擔太多,隻有懇求父皇和娘冷靜下來,考慮一下大氏國的未來。


    自從踏進大帳,遂寧始終唇噙一抹微笑,雙眸蘊含鼓勵,專注聆聽兒子的每一字。


    而律殊,他此來本就是打算近身驗證一下這個給了文武眾臣諸多震撼的皇長子還會帶來多少驚喜,至於和談,縱然是有意要談,有些話有些事,也須避開年紀尚幼的娃兒才有可能真正說開。


    “己兒的師父是誰?”他突問。


    律己大眼直迎:“哪一位師父?”


    “教你讀書認字的師父。”


    “有很多,王先生,向先生,嶽先生……”


    “你最喜歡的是哪一位先生呢?”


    “舅母!”皇長子不假思索。


    “舅母?”


    “舅母教了己兒很多。”連方才的那番話也是,“舅母不像那些先生們那麽嘮叨,也沒有逼己兒背長篇大論,可是,舅母教給己兒的東西,己兒都記得很牢。”


    那位雲國公主麽?自己的弟弟因其再嚐情之苦味而遠離朝堂,如今連自己的兒子也為其所折服,端的是不容小覷呢。律殊淡道:“待回到萬安城,朕會為你請最好的師父,傳授你文韜武略。”


    “大氏國裏有比舅舅武功更高的人麽?有比舅母的學問更好的人麽?”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我大氏國藏龍臥虎,自然有更強大的武者,更博學的文者。”


    律己目閃困惑:“可是,父皇身邊的那些武將,都不敢和舅舅打架啊。”


    “是啊,這是一個問題,他們被過往的恐懼所阻擾,是而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強者。”律殊注視著兒子的眼內,是無限的期待與希冀,“真正的強者,必須有一個強大的內心。沒有沒有足以支撐意誌的強大內心,無論擁有如何壓倒性的武力,意誌一旦被摧垮,亦將不堪一擊。”


    律己雙瞳熠熠生輝:“兒臣一定不會忘記父皇的話,一定會成為真正的強者。”


    律殊揚唇:“說得好,朕的兒子就應該有這番氣魄。”


    遂寧閑作壁上觀,心平氣和。


    對她來說,目睹這對父子間這般毫無陌生阻礙的交流,反而彌消了對兒子空白五載父愛的愧疚,有喜無惱。


    然而,律己突然站起:“父皇,娘,己兒認為自己該退下了。”


    遂寧挑了挑眉,隻笑不語。


    “哦?”律殊微愣,“原因呢?”


    律己小臉正肅:“己兒在這裏,父皇和娘都會顧忌忌兒,不能將心中的話講出來罷?”


    律殊眉峰一抬:“這也是你那位舅母先生教你的麽?”


    “舅母教己兒的是忠和孝,己兒正在活學活用,有哪裏做得不好麽,父皇?”律己大眼盛滿懇切求知欲望。


    偶而,也會有一個五歲娃兒的純真展現呢。律殊展顏釋笑:“沒有什麽不好。”


    律己恭身:“兒臣告退。”


    他沒有阻攔。


    “陛下果然是個好父親。”遂寧道。


    律殊蹙眉移眸,自踏進帳後第一次與她正顏相對:“什麽意思?”


    “己兒稍一離開,便要變換臉色麽?”遂寧不無訝異,站起身來,“但是,我並不準備承受陛下的怒氣,如果陛下無意進行這場和談,我也要告辭了。”


    律殊眸光一閃:“你們姐弟真是有趣,一個在朕麵前自稱其名,一個自稱‘我’,看來是打定主意不向朕俯首稱臣了。既然如此,己兒苦心安排的這場和談已然變得全無意義,朕又何必徒費工夫?”


    遂寧淡哂,重新歸座:“陛下何不當回到了十幾年前南北尚未成為一體之時?”


    律殊雙眉鎖得更緊:“明明已經不是那時,又怎麽回到那時?”


    “那時,陛下踏過烏木脫河觀察南域情勢,南域還存在著若幹與遂氏為敵的部落為陛下所用,我們姐弟對陛下的自稱既不是名字,也不是‘我’,而是‘本王’。而如今的南域,遂氏是絕對的王者,陛下就當律氏與遂氏從未聯姻,雙方坐在談判桌前,為大氏謀求一個沒有屍橫遍野的未來,又有何不可?”遂寧耐心詮釋。


    律殊麵色一沉:“你們認為現在的南域足以與朕分庭抗禮麽?”


    遂寧略加沉吟,道:“如果陛下指得是聯姻之後,您與東則王派往南域各處潛伏下來的那些眼線細作,他們數年前便已經被阿岸送回了北疆,陛下可根據當年的名冊仔細核對。至於,您這麽多年一直收到的那些情報,自然是有人代筆。”


    律殊凝顏未語。


    遂寧搖首喟然:“如今看來,這樁聯姻真是失敗,即使夫妻多年,您無法相信遂氏的忠誠,遂氏無法相信國君的仁誠,難怪有今日這個結果。”


    律殊一怔。


    十餘年的夫妻歲月中,並肩立於這個國家的最高處,在各懷雄心的大部落主與族中長老的夾擊中,在心思各異的文武重臣圍攏中,共經患難,共享榮華,攜手進退,視彼此為世上最可信賴的夥伴、朋友、知己、愛侶……


    可是,仍然無法擺脫各自身後的氏族,仍然有不為對方所知的心底隱秘。


    尋根究底,這是利益趨動之下締結而成的婚姻所存在的弊端,也是兩個不會將愛情放於首位的男女的理智之地。


    這一時刻,二人心中同生此念。


    “那個時候,朕與你結成夫妻,縱然有諸多因素,卻也不能否認對彼此的欣賞和心動罷?”律殊淡聲道。


    他曾站在高處,俯望一場戰爭。兩軍廝殺中,紅衣紅馬的她縱疆騁於其間,如入無人之境,霞光般盛開於本應是男人們主宰的世界,收割亦拯救著生命。如此矛盾,又如此鮮明,令他心生悸動,目不轉睛。


    “雖然說希望陛下能夠以當初的心境來思考遂氏,不過,畢竟遂氏曾經臣服,陛下無法接受遂氏的不再順從也屬人之常情。”遂寧緩緩道,“所以,陛下若同意南域自治,遂氏仍願意向陛下稱臣。”


    律殊略作思索,道:“聽你的語氣,這像是一個讓步。”


    “的確是讓步沒錯。”遂寧道。


    “主動讓步不是你的風格。”律殊眉梢一動,“原因何在?”


    “己兒和嚴兒。”


    律殊一頓,道:“嚴兒是個怎樣的孩子?”


    遂寧唇掀微笑:“不與己兒在一起時,是一個與尋常的五歲娃兒沒有什麽兩樣的普通孩子。”


    “這話怎麽說?她與己兒在一起時,難道還會有什麽不同麽?”


    “陛下已經看到己兒了,阿岸幼時是整個遂氏部落的神童,而己兒甚至超過了當年的阿岸。無論他將來的成長如何,現在的他明顯無法歸於平凡。也許是因為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龍鳳胎的緣故,嚴兒與己兒在一起時,會跟隨著他過於成熟的想法而行而動,當下雖然勉強能夠跟隨,不久之後隻怕很難與其一道成長。不過,她活潑開朗,愛玩愛鬧,很得眾人喜愛。”


    律殊嘴角因之勾起:“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很好。”


    “的確很好。”遂寧囅然,“姐弟兩個各有千秋,我都很喜歡。”


    因這二人發自由衷的笑意,帳內的氣氛明顯融洽許多。


    許受這份氣氛感染,律殊聲線內揉進些許溫和,道:“己兒給朕很大的驚喜,為了他,朕也願意稍稍退上一步。”


    遂寧不禁頷首:“如我前言,陛下雖然不是個好丈夫,卻是個好父親呢。”


    律殊稍頓,道:“隻要你主動將‘南域王’的名號撤去,朕不介意給南域一個自治的空間。”


    “南域王麽?”遂寧聳肩,“當初自封這個名號,本就是為了激怒陛下,有它無它皆可。”


    “激怒?”律殊挑眉,“你生下別的男人的孩子,也是為了激怒朕麽?”


    終於來了。遂寧連同帳外竊聽的某人,俱作此念。


    “不是。”她道,“那時,因為心與尊嚴俱受到了傷害,急著想用一種激烈的方式回擊,於是自封南域王。至今事隔多年,該放下的早已經放下,該平息的也已經平息,若非如此,反倒不可能有那個孩子的出生。”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律殊雙眉再度緊鎖,目內風霜劇增,聲嗓中寒意襲來:“朕知道,是朕毀諾在前,先對不起你,故而無論是你怒離宮廷,還是返回南疆自封南域王,及至生下朕的皇子、公主後仍執意不返,朕都願意給你時間。朕始終認為,大氏國國後之位除了你沒有第二個女人配得擁有,而你,卻在多年之後用這樣的方式狠狠羞辱了朕。”


    “我從來沒有想過羞辱陛下。”遂寧平靜道。


    “沒有想過?”律殊冷笑,“你應該比誰都知道這個後果罷?還是說,你生下別的男人的孩子這件事,從頭到尾隻是一場你用來激怒朕的烏龍?”


    “不。”她搖頭,“我的確生了……”


    啪嚓!律殊手起掌落,一張長案在怒飆淩虐之下斷為兩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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