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愕異。


    今日天氣大好,素妃命人將國君的病榻移至偏殿,可以從窗口受些日光的照射。也因為不必踏進國君寢殿,冉晴暖看過一對甥兒,順道前來探望。而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才走近榻側的她,手腕被國君一把握住。


    “阿寧……阿寧……”


    “國君。”素問上前,柔聲道,“不是國後,是南連王妃,請您……”


    “阿寧!”病榻之上,國君仍然雙目緊閉,手卻握得更緊,喚聲也愈發急促,“騎馬、放羊!”


    律鄍皺眉:“皇兄許是夢到了皇嫂,以為身邊最近的人就是她。”


    腕上的握力著實驚人,冉晴暖掙脫不開,困擾不勝,對素問暗施眼色。


    素問會意,對一道跟來的順良道:“國君身有重疾,不宜激動,請嬤嬤輕擊國君的‘手三裏’。”


    順良尚未行動,律鄍已然手起指落,輕點在國君臂間。


    緊握的五指因之失力,冉晴暖得以自由,但腕間一圈五指紅印赫然入目,可見明日必是青紫一片,而方才借由這五根手指傳來的焦灼痛迫,也仿佛刻印其上,揮之不去。


    素問欠首為禮:“南連王妃受驚了,如你所見,國君因為思念國後太過,混淆了現實與夢境,一時犯了糊塗。”


    “素妃娘娘客氣,是臣妾來得不是時候。”冉晴暖回禮之後,“為不妨礙國君靜養,容臣妾告退。”


    素問點頭,打算趨身相送,那邊的律鄍也準備成為出宮的陪同,這一刻,誰也沒有防備病榻上的律殊,就在冉晴暖轉身的刹那,他突然滾下床來——


    “阿寧!”一隻手牢牢握住她正待移開的腳踝,“騎馬,放羊……騎馬,放羊……”


    這一來,殿內諸人更是受驚匪淺。


    律鄍俯身下去,指間再點那隻執拗手臂的穴位,而後將之扶上床榻。立在榻前,他看著始終緊闔雙目的皇兄許久,沉重轉身:“南連王妃看到了,病中的國君仿佛回到了過去與皇嫂新婚之後那段最幸福的時光,騎馬,放羊,在草原上盡情的奔馳。”


    是呢,看來是如此沒錯。而且,在沒有意識支撐的病魘中,沒有辦法不去承認是自己弄丟了曾經最珍貴的寶貝,毀了最美好的時光,才會崩潰如斯麽?


    “所以,本王有事想求南連王妃。”律鄍單膝著地在她身前,“請你勸皇嫂回到熙桑城,哪怕隻來看皇兄一眼。”


    冉晴暖一怔。


    “南連王妃,我也求你。”素問雙膝跪地,“為了國君,為了大氏國,請王妃勉為其難,勸國後回到國君身邊。”


    這二人還真是強人所難呐。冉晴暖顰眉:“兩位如此大禮,晴暖若是識趣,自然應該滿口答應。但是,寧姐的脾氣兩位也是有所了解的罷?能不能勸?如何勸?怎樣才能不適得其反?容晴暖仔細思量。”


    素問喜出望外,連聲道謝。


    順良走上前來:“王妃也是才逃得大難,連家門都沒回去,還是先回到府裏讓大夫看過之後再來設想勸回國後的辦法罷。”


    謝絕他人送行,她們離開宮廷,回歸王府。


    踏進自家寢樓的第一步,冉晴暖迫不及待地卸下了身上所著的那一身此前扮演失蹤時即已穿過的衣服,浸身於先一步派快馬知會青妍、藏化備下的浴桶之內。這些日子,雖然不可能一直將它們穿在身上,但為求逼真,卻一次不曾洗過,故而今日的各種不適並非做假。


    “王妃,您為什麽沒有拒絕東則王和素妃?您明知道王上不可能來看望國君,莫說國君此刻是病著,換一句不吉利的,就算國君駕崩,王上也未必肯來露個麵。”順良邊向水內拋灑花瓣,邊道。


    “是麽?”冉晴暖閉目,在花的香氣與水的滋潤之下,心情略趨好轉,“嬤嬤了解的那位王上,是因為情傷負氣回到南疆自立為王的王上,不是現在這位願意握手言和和平共處的王上罷?”


    順良一愣:“這……有什麽不同麽?”


    她莞爾:“嬤嬤會看到的。”


    “嗯?”順良百思不解,“怎麽感覺王妃樂在其中?”


    她舉起印著五根手指的腕,道:“不是樂在其中,是樂見其成。若不然,終歸意難平。”


    “這……”順良嬤嬤滿頭霧水,但看主子此時的神色,顯然不想那麽快便揭曉迷底,隻有等待了。


    冉晴暖的打算並非太過複雜,不過寫一封聲情並茂的信,邀寧姐前來共襄盛舉而已,盡管在國君病重至斯之際,如此心態有些不夠厚道。當日,寧姐執意使自己伴律嚴同行,為得就是當時機出現時,有人可替她準確捕捉。但願這個消息回去,寧姐會感覺她家弟媳未負所托。


    而這個人選,本是屬意於順良,但是,在遂洪已經當真趕往討北大營的當下,府中不宜空虛,遂改為青妍。


    對青妍這個丫頭,她的心態一直頗為複雜。


    國後多次暗示明示,莫使青妍成為第二個素問,與是否相信遂岸無關,夫妻之間的信任固然重要,但若是因為堅定不移的自信即刻意將一個鮮活的誘惑放在丈夫眼皮之下,屆時任何後果皆屬自招。


    而青妍對於遂岸的仰慕與崇拜,一直存在。


    “這封信上全是官方套話,即使丟了也沒有什麽打緊,要緊得是本王妃告訴你的那些話,務必清楚送到南域王的耳中。”


    她將青妍傳進書房,鄭而重之地予以托付叮嚀。


    而後者因為得主子如此重用,雙眸異亮,額際生光,聲音也格外盎然:“奴婢一定把王妃的話一字一句地帶到!”


    “青妍你聰明冷靜,因此,本王妃很願意把最重要的事交給你。”


    青妍喜笑顏開:“奴婢謝王妃。”


    “但是,以你的質素,若是長久留在我身邊,未免委屈了。”


    “嗯?”青妍麵色丕變,“王妃您要趕奴婢走?”


    “怎麽會呢?”她嫣然一笑,“你這樣的人才,本王妃怎麽可能棄而不用?隻是,你若一直待在南連王府,充其量做到府中的管事。而若換一個更大的舞台,你勢必將有更大的作為,而同時,又能為南域王與遂氏增加一位最得力的人手。”


    青妍一怔:“南域王與遂氏?奴婢隻是一個丫頭,怎麽敢有那樣的妄想?”


    “換成別人,或許是妄想,但對你,隻需要邁出那一步的勇氣。當然,這要隨你自己的誌向,是想尋一個如意郎君嫁人生子,還是成為大氏國最有權勢的女人的左右手,陪著她一起決定著這個國家的國策與未來,端看你的選擇。倘若是前者,那就給我半年時間,精心為你尋一位配得上你的青年才俊。”


    青妍神色怔忡,嚅嚅問:“奴婢……真的可以麽?”


    “你在我身邊這麽久,本王妃可曾向你們打過誆語?還是,你不相信本王妃的眼光與判斷?”


    “不,自然不是。”青妍搖頭,“可奴婢從來沒有想過那麽多,隻想著一心一意伺候王妃一輩子。身為一個奴婢,碰到王妃這樣的主子,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奴婢……”


    她莞爾:“本王妃並不是讓你當下就做這個決斷,在回嘉岩城的路上,你可以盡情思考,你的命運握你自己的手中,自己來決定。”


    “奴婢知道了。”青妍頷首退下。


    這個丫頭方才動心了呢。寧姐也的確欣賞她那份精明強幹,倘若得其所用,必給其一展所長的機遇。不過,自家王爺的妖孽屬性也不容小覷,這丫頭仍有可能執意選擇留在王府……那麽,也隻有自己多加辛苦。


    第二日,青妍攜信趕往嘉岩城。


    這時,宮裏的素問派人來請。


    平心而論,現在的她很不想邁進那道宮門——


    那日她著實被那樣的國君給驚到了,尤其在手上的握印還未消退的情形下。


    “你是誰?素妃娘娘何在?”順良問。


    她們走進央達宮的第二道門後,立在麵前的迎接者,並非素問及其宮內人等,而是一個麵相頗老的太監率著若幹年輕麵孔。


    “老奴是伺候國君的烏孫。”對方笑容滿麵,“奴才鬥膽用素妃娘娘的名義請南連王妃進宮,還您王妃見諒。”


    不是之前常在國君身邊跟進跟出的那名心腹近侍驥熸。順良扶緊主子,揚聲道:“既然不是素妃娘娘宣召,我們王妃便要回府了。”


    “慢著。”那公公閃身擋在門前,“王妃既然已經到了,就請去探望國君罷,不然奴才們冒著開罪南連王的危險把您請進宮來的心思,不就白費了麽?”


    她黛眉淺顰:“公公此話何解?”


    烏孫施禮:“奴才們的意思很簡單,咱們聽驥熸大人說國君把王妃當成國後一徑握著您的手不放,為了國君的龍體早一日康複,咱們想請王妃在國後回來前陪在國君身邊。”


    “你們簡直……”順良張口欲罵。


    “嬤嬤且聽這位公公說明白,如果本王妃不答應,他又要如何發落。”冉晴暖淡聲道,“想必這位公公敢做這等事,定然是做好了所有的準備,譬如如何承接南連王的怒氣,如何承接國後歸來後的怒氣。”


    烏孫頷首一笑:“這個,奴才自然是要想的。奴才受太後臨終叮囑,誓死保護國君。如今國君大病不愈,南連王妃是當下惟一能令國君好轉的人,奴才們當然要拚死一搏。隻要國君龍體康泰,奴才們哪怕被五馬分屍也是心甘情願。所以,就請王妃隨奴才們走罷,不然你這位身有武功的嬤嬤若是被咱們的高手給廢了武功斷了手筋,豈不是淒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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