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情緣既已暴露,江湖俠女再無顧忌,開始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王烈近側,也毫無避諱地招搖在她的視野。而王烈,有愧於對方,無法硬臉拒絕;有愧於妻子,不能坦然麵對,更不想夾在兩個女人間左右為難,居然一避了之,躲了開去。江湖俠女尋其不著,便向靈樞討人,討人不成,便將那一夜的細節一次次向她講個清楚。


    恨,妒,怨,怒。靈樞滿心絕望,不知歸路。


    冉晴暖回到府中,仍然無法接受自己聽到的一切。


    靈樞與王烈,曾是暖晴與王烈啊。


    他們最初的相識,到相戀,她既是見證者,也曾是參與者。助他們出宮私會,為他們掩人耳目,發現過他們四目偶然交會時的會心一笑,感受過他們非彼此不可的命中相屬。那時,縱是認為自己今生與那般熾熱的情愛無緣,也願意祈禱那樣的有情人終成眷屬。


    如今這樣演變,算什麽?


    倘若那樣的愛情也可以變質失味,她與遂岸的未來又將如何?前些時日,她還曾煞費心思地欲使青妍遠離,縱使沒有了青妍,焉知今後不會來一個紫妍、紅妍?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王妃,您在想什麽?”


    她抬頭,看著藏花那張秀氣的小臉,道:“在鑽牛角尖。”


    “誒?”


    真是一張無憂無慮的麵孔呢。她不準備為這張小臉平添愁緒,道:“你進書房可是有什麽事?”


    “是王爺來信了。”藏花嘻嘻甜笑,把藏在身後的信劄奉到主子眼下,“遂泳管事在大門前才接到手裏,就被奴婢看到了,立馬給您送了過來。王妃您快打開罷,好趕緊把您的一臉愁容趕個幹淨,笑口常開。”


    她眉梢一動:“你怎麽知道我看了你家王爺的信就會笑口常開?”


    “那還用說?”藏花信心滿載,“當然是因為王爺愛您,您也愛王爺啊,王爺給您的信中,肯定是滿篇的肉麻,您也一定邊看信邊臉紅邊笑個不停。”


    在他們的眼中,自己和遂岸就是如此罷。


    “你家王爺對我很好,對不對?”她問。


    “對,一百個對,一千個對!”藏花答得響亮。


    “如果有一天,不,譬如這次出征。”她徐徐道來,“如果你們家王爺這一次歸來時,身邊多了一位紅顏知己,你會怎麽想?”


    “啊?”藏花兩眼大瞪,“王妃您在說笑話麽?”


    她正顏:“不是笑話。”


    “不是笑話,行軍打仗的王爺又怎麽能帶回家一個紅顏知己?那可是大北方啊,一沒有花樓,二沒有城鎮,找個知己都不容易,更別說紅顏了。”


    這丫頭平時咋咋呼呼,這個時候倒是條理分明振振有辭呢。她美眸滴轉,玩興大起:“那裏有沒有花樓、城鎮姑且不論,但據說北方部落的女兒因為是在寒地,少經日曬,俱是膚色如雪身材修長,你家王爺行軍打仗之際,說不定就會英雄救美,救回一位因為戰爭失去家園的美麗孤女,而後帶回府。”


    “奴婢會給那個女人吃曼陀羅的種子。”藏花握拳,道。


    她一呆。


    “如果敢有女人對著王爺流口水,想奪王妃的位子,奴婢就把花房裏的那些曼陀羅的種子一粒不剩地放進她的飯食內。”


    “……”


    “如果是王爺動了花花心思,奴婢就給王爺的茶裏放曼陀羅的花粉,不需要太多,隻要讓他頭昏眼花四肢無力整天睡大覺沒空思考就好。”


    呃,王爺,你千萬莫生他意,不然本王妃怕是救不了你呢。


    “可是。”藏花一臉擔憂,“您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方才又是那樣的表情,難不成您知道了什麽?難道王爺真的在那個打仗的地方認識了什麽紅顏黑臉?”


    “他應該沒有這麽做。”她拆開信箋,不出眼前小女子所言,滿篇盡是肉麻廢話。


    “真的?”藏花俯到案上,兩隻水靈靈的眸內是一覽無餘的熱切關懷,“有的話,王妃千萬不要人前強顏歡笑人後流淚悲傷呐,一定要找奴婢一起承擔,奴婢也一定會為您報仇出氣!”


    她忍俊不禁:“好,若真有那一日,本王妃一定不會獨自承擔。”


    藏花這才恢複笑顏,喜孜孜道:“為防著王爺當真帶回一隻狐狸精,奴婢去廚間看看,先提前找好容易下手的時機。”


    她抱以期許目光。


    “奴婢告退!”如一隻花蝴蝶般,藏花翩然飛開。


    她抿唇嫣然,先前的悒鬱不樂也隨之飛去大半。


    無論靈樞和王烈的未來如何,作為好友,她一則陪同,二則傾聽,三則……做所有能夠做的,倘若他們夫妻願意摒棄前嫌重歸於好,她仍舊祝福;倘若他們夫妻緣盡今生好聚好散,她還是祝福。隻是,莫做怨偶,莫成冤孽。


    天色漸黑,有丫頭進來掌燈。


    她將遂岸的來信放進袖中的暗囊內,準備帶回寢房仔細觀看,遂道:“燈不必掌了,你退下罷。”


    來者背著外間廊上的光線,兀自站著未動。


    她心中一動,又道:“你去把藏花叫來。”


    “你!”來者突地向前走了兩步。


    她抓起一隻硯台擲了出去。


    來者閃身躲開,口中有罵聲擠出,猝然向她撲來。


    她一手抓起案上的紙鎮擲向窗口,一手揮落一隻裝著數杆大毫的寶定大瓶。


    隨著這一氣的響聲大作,外間步聲急迫,全向此方遞近。


    那來者愣了一愣,盯著近在咫尺的目標,聽著那些逼近的聲音,不想放過,又不想落入網中,恨恨咒了一聲,才拔腿逃離。


    “王妃!”第一個衝進來的,是女衛之一的莎或,“出了什麽事?”


    “先把燈掌上。”她道。


    莎或才要著手,藏花打著燈籠衝來:“王妃,奴婢聽說有人影從書房逃出去,是什麽人?”


    她懶懶道:“我也想知道是什麽人。背著門外,難以看清臉麵,袖內有反光,該是藏著利器,可見是為取本王妃的性命而來。”


    “莎麗、莎涵已經去追了。”莎或道,“奴婢先護送您回寢樓。”


    她點頭,誰知身子尚未離開座椅,門外已然傳來遂泳的稟報之聲:“王妃,刺客捉到了,您要親自過問麽?”


    “押進來罷。”為了那一塊四分五裂的上好端硯,及那尊粉身碎骨的黑玉紙鎮,也要看一眼是何方神聖。


    不多時,在莎麗、莎涵兩女衛左右挾持之下,刺客進門。


    藏花特意將書房四角的朱雀燈盡給點亮,就是為了看清這個膽敢闖進南連王妃驚嚇王妃的刺客是如何個三頭六臂青麵獠牙。但當看見來者,登時怒火衝天:“這是哪裏來的潑婦?這個模樣還敢進我們王府行凶作惡?”


    冉晴暖方才已察覺對方是個女子,意外得是竟是個麵相稚嫩的少女。


    “你罵誰是潑婦?”那少女麵朝藏花怒目相眙,“你才是潑婦,你家主子還是不要臉的賤人,勾引東則王!”


    藏花舉高巴掌就要打下。


    “隨她說。”冉晴暖出聲製止。如此,也省了嚴刑逼供不是?


    對方也不辜負這份期待:“東則王是我家姐姐的如意郎君,他為了救我家姐姐本來已經找來了藥引子,就是因為你這個不要臉的賤人,勾引東則王對姐姐變了心,他現在放走了藥引子,要眼看著姐姐死!”


    很好,一清二楚。


    “你家姐姐便是博卿的那位贗品姑娘罷?”


    “呸,我姐姐有名有姓,才不叫這個。”


    “蠢。”藏花嗤笑,“贗品的意思,就是以次充好的假貨,你家姐姐不就是是東則王此生至愛的博卿的假貨?”


    “你才是假貨!”少女氣得頭頂生煙,滿目赤紅,“我姐姐是比你好看一百倍的大美人,還是最受東則王寵愛的女人!”


    冉晴暖忽起了逗弄之心,淺聲道:“贗品這個說法,正是出自東則王之口呢。”


    “呸,你以為你這麽說我會信?東則王最喜歡姐姐,怎麽可能說這樣的話?”


    “他若不說,我又從哪裏曉得你姐姐的存在?”


    “……”少女的憤慨凝固在臉上,張口結舌。


    她雙手支頤,笑道:“你來刺殺本王妃,是受你姐姐指使,還是自作主張?”


    少女昂首挺胸:“我敢做敢當,是我一個人想這麽做,和姐姐沒有關係,你休想借機誣陷!”


    她沉吟少許,道:“莎或,把她袖子裏的利器拿出來,連同人一起送到東則王府,務必當麵交給東則王。”


    少女還想再罵:“你這個蕩……”


    藏花抬手,將一團備好多時的抹布塞進那張口中。


    她冷眼旁觀,感覺藏花丫頭實在是個可造之材。


    三名女衛押著刺客退下。


    “王妃,就這麽放過她麽?”藏花猶憤憤難平。


    “沒必要為一個不相幹的人浪費太多力氣。”她道。


    藏花大點其頭:“就是,王妃是金枝玉葉,才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那樣的小人物身上。”


    她哭笑不得:“你這小丫頭真真……”對呢,沒有必要把時間浪費在那樣的小人物身上,“嬤嬤在不在府裏?”


    “這會兒應該已經回來了。”


    她起身:“請嬤嬤進宮一趟,把靈樞大夫請進府裏,本王妃有話對她說。”


    因這段意外的插曲,不但驅走了她的小情小思小悒鬱,也令她的心際峰回路轉。


    靈樞的痛苦,更多是因為王烈,而非那個江湖俠女。作為摯友,不能替而代之決定是和是離,但可以助她遠離嫉妒的泥淖,擺脫那份全無必要的煎熬。


    “江湖俠女是吃準了你因為深愛王烈,聽不得他與其他女人的歡好,才想用那樣的方式將你擊倒。無論你與王烈還有沒有挽回的可能,都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一個無關緊要的女人身上,你首要做的,是將她驅趕出你的生活。”


    望著燈光下明麗如虹的摯友,靈樞有幾分呆滯,幾分茫然:“你回到府裏這大半日,一直在想我的事?”


    “自然不是。”她拈指數來,“還在書房料理了兩樁內務,讀了一封來信,受了一起刺殺。”


    “你啊。”靈樞別開螓首。


    她挑眉:“你倘使要為積攢多日的情緒大哭一場,我不會攔你。但是,如果你是被那個江湖俠女欺負得想哭,就請先把那個意氣風發的靈樞、堅毅果敢的暖晴找回來。”


    靈樞一愣:“你總是能識破我呢,晴暖。當年,我被太子哥哥欺負得想哭時,你也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我們兩個人中,到底誰更堅強?”


    “自然是你。”她挑指相指,“你現在不是靈樞大夫,是大雲的攝政公主,那時是你自己願意把這個擔子攬上肩頭,如今就容不得你因為一時的軟弱將之推卸。負心的男人也好,挑釁的女人也罷,都不能成你的阻礙。”


    呃?靈樞愕住。


    “果然,你有幾分心灰意冷,所以想逃離這一切是罷?”她咄咄問。


    靈樞無法規避好友那雙明眸的直視,微微點頭。


    “你敢?”她拍案而起,“你這麽做,置年幼的皇子於何地?置大雲的未來於何地?置你拋卻自由回歸廟堂時的萬丈雄心於何地?”


    如此的冉晴暖,委實罕見。靈樞頓了良久,啞然失笑:“你真是令人意外呢,晴暖。”


    她一僵,頹力歸座,歎息:“我果然不是慷慨激昂的材料,好累。”


    “但是奏效了。”靈樞道。


    “當真?”她將信將疑。


    “這也與我天生不是傷春悲秋的材料有關罷。”靈樞拍額淡噱,“隻是,再豁達的心胸,一旦鑽進一條死胡同,也需要有人來拉上一把,謝了,朋友。”


    “你準備怎麽做?”


    靈樞覆眸,幽幽道:“對王烈,我還沒有想好。”


    她黛眉淺掀:“不是沒有想好,隻還需要一些壯士斷腕的勇氣罷。”


    他們,畢竟與國君、寧姐那對締結著家族盟約的夫妻不同,相愛的最初隻是純粹的相愛,相守的時候隻是堅定的相守。


    “或許如此。”


    唉,終於還是即將走到最壞的一步。她閉眸歎息。


    靈樞倏然跳起,振臂道:“總之,先如你所說,把那個江湖俠女驅離我的生活,


    不,你也說過,我是大雲的敬國公主可對?”


    她頷首。


    “那麽……”靈樞唇揚狡黠,“身為一國的攝政公主,國之利益優先於任何事,明岸公主明日隨本公主進宮,助本公主將大氏國君治愈如何?”


    好罷,靈樞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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