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渺緲已經從狐狸身邊的侍衛蘇晨口中得知,大啟素來沒有堆疊屍山的習慣,反倒是風浣和雲陌都有這種習俗。<strong>.</strong>對於戰敗的一方而言,屍山是他們曾經鮮活的兄弟,那是他們永遠無法再相見的痛,而對於戰勝的一方來說,屍山是一種成就,一種功績。風浣尚武,下麵的兵卒想往上爬,靠的是敵人的首級,而再上一級的將領,靠的就是這些屍山。未來所有要努力得到手中的榮耀和權勢,都寄托在這些血肉模糊的身影上。甚至常常出現的慘事,簡直就是慘不忍睹。蘇晨說,那些屍山常常都是外圍的一圈的屍體,都是沒有頭顱的,因為風浣的士兵會趁著夜色彌漫悄悄的潛到屍山周圍,將首級割下帶走,帶回大營去,等著換取金銀和戰功。而那些不完整的首級是沒有任何價值的,因此他們不會去撿三三兩兩拋棄在野地裏的屍體,而是選擇到屍山上麵挑選,要摸到屍首的頭顱的每一處,血肉模糊的被拋棄在一旁,相對完整的就要讓他們變得不再完整。身死之後還要被侮辱,這是怎樣的一場苦難?沒有親眼見過的人不得而知。甚至有一些交纏在一起戰死的人,屍體因為分不開,幹脆一起被拋進屍山,沒有人有耐心去辨認哪一個是大啟將士的屍首,哪一個又是風浣的自己人,於是幹脆就一起割下。權勢會讓人陷入怎樣的瘋狂?會瘋狂到對著自己人下毒手的地步。權勢又讓人多麽的渴望?似乎是一旦到手就永遠不會失去,隻會讓人越來越幸福。


    幸福嗎?建立在別人的家破人亡上麵。榮耀嗎?堆積榮譽的甚至還有自己一方的虛假。


    “小姐,回營吧,入夜之後,外麵不太平。”蘇晨帶著幾名部下跟在孫渺緲身後不遠處,一直望著靜靜站立的女子,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可是夜已經深了,她站在這裏就算無人偷襲,也擔心會被驚嚇到。自古女子不上戰場,陰氣重,容易沾染些不幹不淨的東西回去,新死之人,尤其是這種慘死之人,身死之後總是不甘心的,甚至連很少上戰場的蘇晨也遇見過屍山中突然伸出的手,淩空揮舞,像是要將靠近的人抓進去陪葬一般。<strong></strong>鬼神之事總是很常見的,隻是這種時候,沒有人願意上前超度。大啟這邊畢竟還是仁慈的,也曾請過高僧大德來送冤魂厲鬼最後一程,也曾聘過遊方道人驅邪念咒,可是最後還是難以平息他們的痛苦。


    “太平?”孫渺緲咬著下唇,清冷的臉上閃過一絲嘲諷,“烽煙已起,天下何處有太平?”


    一句話問的蘇晨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是啊,天下是沒有太平可言,風浣已經大亂,流民處處襲擾,甚至連素來回避的戰事亦有出現,在戰場外圍撿拾一些能夠換錢的東西。雲陌的大軍已然到達了風浣邊境的另一端,與大啟大營保持著一段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距離,按兵不動。可是蘇晨知道,他們隻是在等待機會,等著大啟與風浣兩敗俱傷的那一刻,悍然出動。而殿下的大軍,糧草難以為繼,要堅守城池到什麽時候,不得而知。孫小姐並不知道,現在為了維持大軍還有能夠驅馳之兵,殿下不得已,在十日前下令,大營中的將士配額降低一半,隻有當日出征對戰的兵卒才能吃到足額的三餐。軍心不穩,或許隻是早晚之事了。


    眼下暫時沒有鬧起來,隻是因為殿下出征前,早已將自己的嫡係部隊混插在了各個小隊之中,由他們作為維係整支隊伍軍紀的有力保證。可是這也隻是保證,不是萬無一失的,大啟已經許多年沒有過這樣的大戰了。所有人的心都繃的很緊,沒有人知道下一刻要麵對什麽。


    “蘇晨,回去吧。”不想矯情的說什麽死者已逝生者應當堅強的活那種不負責任的鬼話,當親眼目睹死亡的殘酷之後,孫渺緲心中所有的溫暖都消失得一幹二淨。沒有什麽出於正義的戰爭,一切都是騙人的不負責任的推脫,戰爭無論起於什麽名義,到了最後都是以人死國滅為終結的,對於每個家庭而言都是一場足以滅門的悲劇。(.無彈窗廣告)親者痛仇者快?這句話卻根本不適合用在這裏。或許死亡會讓一個人的麻煩一了百了,但是暴力戰爭卻永遠無法真正解決問題,隻會製造更多的問題。互相掠奪,互相攻擊,手上沾滿了自己活著對方的血,就能頂著一張足夠耀眼的笑容去迎接未來的幸福嗎?真是可笑至極。


    “小姐,”蘇晨靠過來,鼻尖觸到女子一絲飄舞在風中的長發,突然覺得一陣心酸,如果孫小姐早一點過來,或許殿下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雖然皇後娘娘的悲劇無法避免,但是好歹能有個貼心的人在一邊陪伴,蘇晨的聲音壓得很低,在夜風中甚至聽得不是太清楚。


    “皇後娘娘,是死於太子殿下之手吧。”確切的肯定,蘇晨隻是在確認,沒有疑問。


    孫渺緲轉頭看向蘇晨,這個很少出現在自己麵前的侍衛,雖然陌生,卻依舊感受到了他對皇甫淼的一片忠心,或許他是皇後娘娘配給狐狸的人吧,但是顯然狐狸更傾向於空晴。這一次如不是空晴被焱打傷無法隨行,或許現在站在自己身邊的人就是空晴。


    “我不知道。”不想為了皇甫焱開脫,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他,可是沒有親眼看到他下手,就不能一口咬定是他做的。孫渺緲苦笑,很多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但是這個大家就隻是宮中的大家。太子做的事,就算再不對,也是葉淑媛當年種下的苦果,而且這位皇後娘娘並不仁慈,在宮中一手遮天的過了二十年的女人,怎會是良善之輩?


    但是,這一切的惡果,真的要通通算在一個女人頭上嗎?她費盡心思要爭奪的,其實並不是這個天下,不過就是皇甫樾麓的愛,還有給狐狸一個安身立足不被人欺辱的名分罷了。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說來令人不齒,卻是一個沒有靠山的女人,能夠給兒子的全部的愛。


    “蘇晨!”蘇晨突然跪在女子麵前,孫渺緲一瞬間的錯愕,之後猛然閃身躲開了這場跪拜,“你站起來說話!”語意之中已經有了不悅,電光石火間明白了他要說什麽,可是自己,現在的自己做得到嗎?趕來這裏,一路上瘋狂的奔襲,沒日沒夜的堅持,到底是為了什麽?當看到皇甫淼心如死灰的表情,當看到他抱著自己哭得像個小孩子,支撐著自己到達這裏的勇氣,霎時間煙消雲散。曾經想過要狐狸休養生息以備再戰的,曾經也想過自己這樣隻是一時之計,根本不可能真正化解他們之間的仇恨,或許隻有兩人之中的一個徹底敗亡,才會終結這場悲劇。但是要去麵對死亡的又會是誰?焱嗎?他不過是想拿回原本就是他的東西。可是狐狸呢?向來清心寡欲,甚至明知道是太子的手段,他還是率軍出征,不是沒得選擇,卻自己走上了這條路,他想要的並不是這個天下,顯而易見。要自己取舍?可是自己根本不能!


    “屬下鬥膽冒犯,請小姐一定要保護殿下!”蘇晨沒有起身,一雙暗色的眸子在夜色中閃閃發亮。三人的糾纏,他也略有所知,所以他當然知道,想要女子偏心任何一方,都是極難的。但是如果退而求其次呢?殿下無心於登基之事,這些年向來如此,如果自己所求女子的隻是要保護殿下的周全,或許不會被拒絕吧!因為她千裏而來,絕不會是太子派來的殺手!


    “好!我答應你!我一定會護他周全!”不是與太子反目成仇?蘇晨,你是太聰明,還是太笨呢。保護得了的狐狸的,或許隻有我可以,但是那也要狐狸他自己願意!他會放手嗎?


    “明日一早,風浣大軍即將到達五十裏外的鍾亭。”蘇晨低聲說道,孫渺緲苦笑了一下。


    瑟瑟的夜風裏,孫渺緲向著唯一的光亮走去,疲憊不堪的身影隱藏在濃重的黑暗下,像是永遠沉睡不醒的夢靨。明天,多希望這個明天永遠都不要來,背叛了一個人殷殷期盼,安撫不了一個人滿身傷痛,卻要在天明之時毀掉一個人夢寐以求的理想。


    孫渺緲,你真是無恥至極,也無能至極!


    深夜,大帳之中。


    孫渺緲坐在床榻邊緣,看著皇甫淼的睡顏,鼻尖酸澀。


    才幾個月沒有見麵,他已經瘦成這樣?


    睡夢中的皇甫淼安靜得讓人難受,臉頰消瘦到了向內凹陷的模樣。呼吸有些沉重,或許是因為沒有了內力的緣故,曾經溫柔的力量化為柔軟無依的可憐。誘惑著孫渺緲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撫摸著他的肩膀,想要趕走他睡夢中全部的不安。


    卻隻一下,皇甫淼就醒過來了,長長的睫毛抖了抖,隨即睜開雙眼。


    “渺緲,你回來了。”皇甫淼的目光還是那樣的溫柔,隻是添了一些辛酸。她以為自己已經入睡了,才外出的,可是那時自己根本不曾睡著。合上雙眼,麵前晃來晃去的都是一片白影,間或有一縷金光劃過,卻是極細的。那是什麽東西,皇甫淼再清楚不過,那時空晴對自己說,母後從蘇婧卿被封為貴人的那夜起就戴上了白色的麵紗,自己卻並未留意。而今,眼前全是白紗掠過的惡夢。無法安然入睡。


    “淼,答應我,明日不要出兵。”還是第一次這麽鄭重其事的叫他的名字,曾經肆無忌憚的叫他狐狸,呼喚他為帥哥的時日,竟然就那樣一去不複返了,孫渺緲不覺有些悵然。


    皇甫淼微微頷首,出兵,又能去哪裏呢?為了謀害自己母後的那個男人去開辟疆土嗎?自己再也不會了。不會明知道是一場利用,還跳進去,也不會再犯同樣的錯,將自己閉上絕路。這一世,隻要她在身邊,就好。


    天下,由始至終,都和他皇甫淼,從未有過什麽關係。


    夜深,大帳中。


    坐了半夜,雙眼不曾有半刻休息的時候。盯著皇甫淼,起初的兩個小時,他安靜的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維持著僵硬的姿勢。大概是不想讓自己擔心吧,孫渺緲歎氣一聲,在床榻的另一端躺下,雙手慢慢的環住假寐的男子。靠在他後背心上,那麽涼,不知道是不是他心底的溫度。皇甫淼的心跳聲一下一下,還似當時的有力,隻是聽上去卻比當時要心酸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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